他停住了声音,发觉欣怡根本没半点回应。
“欣怡,你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回答他。
他略微失望,知道欣怡根本没听到,而自己则像个小白痴似地,对着浴室的大门,诉说他的兴奋。
反正这么开心的事,多讲几遍也不嫌累呀!
他走回客厅,想藉由那些无趣的节目来麻痹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兴奋。
在他注意电视机时,他手指的动作停止了,眼睛则死盯着电视机。
那不过是一台平常的二手电视机,只有十四寸,画面有时会不稳定,偶尔还会有杂音,是欣怡在一年前,用几千块跟同事买来的。
“毕竟电视已是现代人生活的一部分了。”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但,使他停止动作的并不是这架电视,或是那个偶尔会漏电的按键式选台钮,而是——
那个搁在电视机上的信封。
他缓缓地拿起信封,信封上有欣怡娟秀的笔迹:给我至亲至爱的哥哥。
一丝不安的感觉浮上他的心头——
天啊!他怎么这么差劲,他怎么没发觉,欣怡通常不会在做饭前洗澡的,毕竟那些油烟太大了,第二次洗澡可得可多花费一些水费呀!而他,让自己的兴奋蒙蔽了,全然没察觉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不对劲,他实在是太差劲了,太不应该了。
“欣怡,快开门。”他吼道。
哗啦!哗啦!
“欣怡,我要撞门啰!”
哗啦!哗啦!天啊!希望还来得及。
严瀚云咬紧了牙,奋力的将身体朝门撞去。
老旧而受腐蚀的木门应声而倒。
浴室里,严欣怡斜躺在水龙头下,大水不断地由她的头上冲下,冲刷着她那苍白的脸。透明的水在她左手腕涌出的鲜血溶合下,便成一道红色的溪流,缓缓地流向排水口,老旧而斑驳的磁砖上,可以看见点点血迹。
严瀚云疲惫地将自己扔进急诊室门口的长椅中,决然不理会那匆匆走过的人们。
他只是将自己深埋在双掌中,整个人投入那份自责与伤痛。
不该是这样呀!不该是这样呀!那个善良、坚强又美丽的妹妹怎么会自杀?
她怎么会选择这种愚蠢的方式?
他闭上双眼,仿佛还可以看见坚韧不摧的她,理直气壮地与他争辩。
那是在六年前,爸妈下葬后的第二天,十八岁的他为了生计问题,决定要放弃自己的大学学业。
“我就不信你非得休学工作才养得活我。”
“现实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单纯呀!”
“爸妈不是还有留钱给我们?”
“那些钱也许能供你顺利的读完国中,从一所公立高中毕业,却不可能让我读完大学。”
“我不管,要休学大家一起休学,要工作大家一起工作;我不能明知道你为我所做的牺牲,还若无其事地读书,我做不到。”
“欣怡,你才十四岁,你能做什么?”
“你可别看不起十四岁的人喔!”
“你现在该做的应该是把书读好。”
“那你呢?”
“我?”他凄苦地道,“我负责让你能有完整的教育。”
“这不公平!”
“我是哥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吼道。
“哥哥说得不对,有什么好听的?”她任性地回答。
“欣怡——”
“哥,”她可怜兮兮地道,“别这样,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别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女孩,爸妈已经死了,不管怎样,日子都不会和过去一样了,我不可能无忧无虑的享受那些浮华的梦幻了,你固执地逞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瞪着她,不相信她是以前那个爱哭、爱闹、爱撒娇的妹妹,不相信她仅有十四岁,不相信——
“欣怡,你不懂,这是个学历挂帅的社会。”
“就是因为是个学历挂帅的社会,所以我更不能让你为了我而休学,没有文凭,你能做什么?你是男生吔!难道真叫你将来靠做零工养活妻小吗?哥,这就是现实,我们可以祈求幸运,却不能依赖它,毕竟我们永远不知道它何时才会降临呀!”
“我真怀疑你是我妹妹。”
“也许女人的韧性天生比较强吧!”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个同学早上在送报,也许他能帮我介绍一个工作。”
严瀚云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怜惜地道:“不要让它影响到七月份的联考。”
严欣怡笑了点头。
像是传染到欣怡憾的韧性,他环视了这间房子。
“欣怡,我们必须卖掉它,找一间比较小的房子,你能忍受吗?”
“为什么不?”
“也许你不再有洋女圭女圭,不再有专属的房间,甚至——”
“哥,爸妈死时,我就知道一切都变了,但,不要为了我而自己独撑这一切好吗?我也是这家庭的一份子呀!”
“我知道,我知道……”
为了生活,欣怡放弃了少女应有的权利,她不能躺在床上作梦,不能对着天空发呆,更不能在假日与三五好友携手上街,共度周末。甚至连那青涩的恋情都无法产生。
日子就在两人的努力下慢慢逝去,一切的悲苦也只有两人才能了解。
两年前,欣怡顺利地由职校毕业,凭着优异的成绩,进人了规模不小的“天成”
企业,收入较以往丰厚,日子也得以改善。
今天,自己又得到伯乐的赏识,原本以为幸运之神终于开始眷顾他们了,没想到——
究竟有什么事值得她如此想不开?
他眼眶湿热,伸手探进了上衣口袋,拿出那封绉巴巴的信封。那是刚刚送欣怡来医院时,匆忙塞人口袋的,因为他知道,这里面应该有一切的答案。他颤抖的拆开信封,欣怡的字迹跃人眼帘:哥:对不起,我一定很令你失望吧!
竟然选了一个这么愚蠢的方法。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心情看这封信的,是伤心、是愤怒!是恼火、是怜惜、我无从知道,也许也没机会知道了。
扮,如果你有注意到,你会发现我是带着笑容走的。
很奇怪吧!一直到此时,我在提笔给你的同时,我的心竟然没有怨,没有恨,只有一丝的兴奋与期待。
人如果能像小时候般单纯,那该多好。
写至此时,我甚至可看见六年前的我们,为了学费和教材,连续三天共吃一碗泡面。第四天,咱们为了一盘炒得半生不熟,味道奇怪无比的炒饭,相拥而泣。对我们而言,那是求也求不到的大餐,我还记得我们是在泪水中将炒饭吞下去的。那时的生活真的好苦,却也好快乐呀!
扮,我真的好爱他。爱他的眼、他的眉、甚至他的一切。我从不奢望他能瞧我一眼,因为,那毕竟只是个奢浮的梦呀!
但,他却接受了我的感情,我为这一切而落泪,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只觉得置身于天堂当中。
天堂毕竟不是我这平凡的人可以上去的呵!
我跌下来了,而且摔得我好疼。
扮,他避开了我。可是我却知道他真的爱我,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爱我却又避开我,明明已经接受了我的感情却又迅速地否定,为什么?
昨晚我想了一夜,然后,我变了。
我变得占有且自私,我知道只要我为他一死,他会亏久我一辈子,他会活在自己的罪恶中。
写这封信时,我才知道,我不希望他亏欠,我只希望他能记得我,哪怕只是在他心中最小最小的位置中。
扮,我很傻吧!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割舍不了他,他的逃避比拒绝更令我心疼,更令我心碎,所以,我割舍了世界,也割舍了至亲的你。
扮,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