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这世上的事情都有这样容易,她也想自己和盛暑一样一直没有恢复记忆,她也想在清凉村里待上一辈子不出来,天不遂人愿,奈何?
“你知道吗?”盛暑靠在她耳后轻轻地说,“我在这京成里逛了一个多月,听到的街谈巷议、野史传闻,只要是有关裴重的,没有一句是坏话。我想,一个深得民心的官员,做的事情必是首先为百姓考虑的。正像他自己所说,当年的事,他于国尽忠,于家有愧。我想不出来当我们自己面临这般的选择时,会怎样取舍,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大齐的千千万万子民来看,他一点儿没错。”
他说到这里,静静地等着意暄反驳,却发现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意暄,意暄?你睡着了吗?”
意暄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磨蹭了几下算是摇头,“我听着呢,你一次说完吧。”
盛暑知道她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轻轻抚着她的发丝,继续道:“我听说,如今的西南边境,已经是整个大齐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物产丰饶,百姓安居。先前尸横遍野的兵乱之后,短短十六年下来,那里又是一派兴旺景象。如果没有当年裴重的擒贼先擒王之勇,哪里来的现如今百废俱兴?”
意暄身体一动,欲待讲话,却被他制止。
“我知道,你的亲人们和你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裴重的作为对你们来说不啻是天大的灾难与痛苦。但是如若没有你们的牺牲,就没有西南今日的繁华。我想,你的亲人们如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牺牲换来的结果,也不会冉怪罪裴重了——因为你说过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是,他们是很好的人。所以我就觉得更不公平,为什么被牺牲的偏偏是他们?他们待裴重那么好,那么好……”意暄想到往事,不禁又起哽咽。
“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公平。说句大不敬的话,你的家人不幸罹难,已经是最小的牺牲了。如果裴重采用的是耗时耗力的持久战法,又有多少人会在后来的日子里丧生,又有多少像你一样的孩子失去父母?为了所有人能安享太平,总要有人作出牺牲。不仅仅是你的家人,我听说裴重的兄弟,还有他真正的次子裴麟,都战死在沙场。身逢乱世,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伤痕,战争不停止,那伤痕就越来越大,并且会一代代地传下去。如果这一代人中的一些能够作出牺牲,想办法停止战争,那对于下一代来说,将是多大的功劳啊。”
她思量许久,哺哺念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裴重有功,显扬于世,并且泽及后代,福荫满门,但是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姑姑他们呢?连一块葬身之地都得不到,差那么多,差那么多……”
没有因为她口气的松动而兴奋,盛暑冷不了抬起意暄的下巴,一双利眼就像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意暄,告诉我,你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万古流芳的荣名吗?”
意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许久以后,忽然间像是顿悟了一般豁然开朗。
“当然不是,我要名声做什么?”她语气中有着如释重负的轻快。_
盛暑紧绷的躯体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背,欣慰无限。
身外之物,得失何求?但愿恩怨情仇,亦能一笑面泯。
深夜,盛暑重新回到裴府,打算来把松子它们带走。
并不是没有防犯的心理准备,但是既然方才进城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搜捕的动作,或许可以相信皇帝对他们真没有什么敌意。但是依照那几只家伙的聪明,早该自己跑来找他们才是,可至今未见,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在家丁一如以往的恭敬下踏进大门,盛暑心中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布着请君入瓮的局,那些随他一路走来的伙伴,也断断不能丢下不管。
慢慢踱回这几日暂居的院落,“哇”的一声,松子欢快地飞到盛暑肩上,长长的嘴不停地啄着他的头发,看起来颇有点儿小别胜新婚的意思,惹来其他几个一片不齿的嘲弄。
盛暑随手理了理它的羽毛,看到上堆它们也仍或安卧或嗜戏于花草丛中,并无异状,心头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
但既然没事,它们为什么不自行离开?
松子似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向里面飞去,停在房门前,开始使劲地啄门板,发出“笃笃”的声音。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赫然是女皇。
盛暑僵在当下。
月下,花前,丽人独立,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几乎是瞬间,盛暑脑中又出现了一池荷花,几颗莲子,还有……应该还有什么的,却似锁在一团迷雾之中,怎样也无法看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些怅惘,有些迷惑,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应该知道些什么。
女皇摇着头。“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的出现。但是有个故事是关于裴麟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虽然答应盛暑好好地想一晚再作决定,但她还是来了。
望着门前金光闪闪的匾额,意暄百感交集。
裴家的荣宠,是合家生人死人一同赚来的。裴重只不过运气好没死罢了,战场上他杀过这么多人,怕是这许多年来晚上睡觉也不会安稳;盛暑说,他与妻子分房而睡,裴夫人不知道已经守了多少年的空闺,留了多少眼泪,因为丈夫志在四方,因为男人的心从来不定。因为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死者已矣,既然这样的荣宠不是她要的。公道,什么叫公道呢?如果爹娘所承受的不公道成全了西南所有百姓的公道,那么是不是她家的公道就微不足道?
不要想了。
小家大家之间,任是谁也难以说出孰轻孰重,既然这个抉择在十六年前已成定局,就让它变得合理吧。
她上前敲了敲门,睡眼惺忪的家丁饼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开门,看见这早上被押来的女子,戒备之意立时出现在眼底。
但他还是开了门。“老爷吩咐,不管你什么时候出现,都可以随意出入裴府。”
看来裴重连她报完仇后的退路都想好了。意暄朝家丁微一颔首,问道:“你家老爷现在哪里?二爷呢?”
家丁简洁地指了路,便又晃悠着回去睡觉。
意暄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朝目的地走去。如果知道裴重等着她去取项上人头,不知道裴家上下又会是何等反应?
烛火还亮着,意暄推开虚掩的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
裴重坐在床沿似在等待,看到她接近,神情非但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多了一份期盼许久的欣然。
“你终于来了。”
意暄颇为讶异,“你不怕死?”
裴重云淡风轻地一笑,“怕死的年纪早就过去了,我撑着一条老命到现在,也只是不放心这个国、这个家。现在一切都很好,而你又找上门来,也该是时候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地下去看意暄她姑姑了。不知过了这许多年,她还认不认得他?或许,她已经找到一户好人家投了胎,再不会有被火焚的苦楚、被背叛的心痛?那真是太好了。
“解开上衣。”意暄平静地开日。
裴重猜测她不准备一刀了断,而是要对他施以酷刑,明知如此,褪下衣衫时,却仍是神色平静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