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她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画,喜欢这画,经常地几乎是每天都看到它。渐渐地,她觉得这幅画有个地方挺别扭,因为其中一匹正要扬蹄飞奔的马,竟只有三条腿。
她反反复复地看那幅画,希望找出那本该有的第四条腿来,多少次长久的凝望,让她小小的脖子都酸痛了。那感觉仿佛现在都还能体会到。但是,找来找去,就是缺一条腿。这怎么可以呢!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地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毛笔,在她认为最恰当的位置上,给那匹马加上了一条腿。做了这件事后,她心里是既舒坦又紧张。
虽然后来她到底为此挨骂了没有,已完全记不得了,但对自己的第一个杰作——画了一条马腿,却印象极深。
长大后,她曾想,画家绝不会画出三条腿的马来,一定是自己当初没看明白。她多么想再看看这幅画,但在家中却遍找无着。问爸爸妈妈,他们说记不得家中曾有过这样一幅画了。这幅画,犹如她喜爱的水乡风景一样,就这样没来由地却十分牢固地留在风荷脑中。
风荷仍站在这幅画下面,笑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亦寒。
“你看,我小时候够调皮,够胆大,也够俊的吧!”
如此清晰准确的叙述,使亦寒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听着听着,他仿佛突然被一根大钉子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太奇怪了!当年,他住进夏家这座宅子不久,就在书房里看见这幅画,并且发现画上有一条明显是后加上去的马腿,因为那笔触如此稚拙,因为那匹马本来已有四条脚,只不过被其它几匹马交错重叠的腿遮住了一条,只露出一点容易被人忽略的踪影。
他不敢去问父亲,却为此问过母亲。文玉说,她不懂这些字画,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叮咛他别再多问了,免得惹父亲发脾气。听那话音,似乎父亲曾为此发过火。
亦寒一直不明白,是谁加了这一笔,难道竟然是风荷!这又怎么可能?
莫非这画本是叶家的旧物,后来才到了夏家?但那上面的题款明明写着祖父的名号:“松如兄雅属……”妈妈讲得一点不错呀!
除此以外,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风荷幼年曾经在夏家生活过,而且是在自己住进夏家以前。
有这种可能吗?!
就在亦寒站着发怔时,风行却搬了一张方凳,想站到凳上仔细看看这幅画。
亦寒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不应该让风荷看到这幅画上加上去的那一笔,他慌忙开口阻止:
“风荷,别……,快来,你来看看这本书……”
但是风荷已凑近这幅画,认真地看起来。
亦寒紧张地盯着她的背影。
丙然,她慢慢地回过头来,刚才还是红润的脸变得那么苍白,纤巧的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亦寒蓦地哈哈笑了起来,故意愁眉苦脸地说。“这下完了!我小时候的傻劲也被你发现了。我也以为那匹马只画了三条腿。”
风荷的眼睛霍然亮了,脸上顿时有了光采:
“这么说,这条腿是你加上去的?”
“是啊,不过我没你的运气好,为此还挨了父亲好一顿打呢!”
风荷从方凳上下来,释然地笑了:“真有意思,我们两家有过同样一幅画,又偏偏碰上我们这一对傻瓜!”
看过了两间藏书室,亦寒提议休息一下。两人又回到客厅,边喝着在洋油炉上煮沸的开水泡好的茶,边随意聊着。
“亦寒,这么座大宅子,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就不怕有人来偷?”风荷好奇地问。
“没什么可偷的。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就是些搬不动的旧家俱和书。这些书,小偷不懂它们的价值,也不感兴趣,”亦寒笑着说,“而且,隔壁有一家邻居,是一对年老的夫妇,受我的拜托,隔几天就来帮我打扫一下。”
他们虽然在闲聊,但亦寒的思绪始终未离开刚才那幅画引起的疑问。他看风荷情绪不错,便有意把话题引到盘旋在他心中的问题上来:
“风荷,你后来再没向伯父母了解过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
风荷垂下了头,半晌,才低沉地说:
“我问了。但他们说,他们真的不知道我父母究竟是谁。爸爸妈妈是很通达的人,他们绝不会因为怕我去找亲生父母而故意隐瞒。我想,很可能我是个弃婴……”
她唉了口气,眼光慢慢转向窗外,哀伤地说:
“我也不想多问了。看得出来,每谈起这件事,我爸爸妈妈就很痛苦不安。我决心把他们当成我的亲生父母,既然养下我的父母早就抛弃了我……”
对于自己的来历,对于自己进入叶家以前的生活,在风荷头脑中看来确实是一片茫然。真实的情况,无疑是存在的,但想让风荷回忆起来,似乎已不可能。而且,风荷的神情,也使赤寒不忍再追究下去了。
他想:等我从广州回来,时间充裕些,再来慢慢解开这个谜吧。
他决心暂时撇开这一切,于是,拎过桌上的一个大竹篮,轻松地说:
“看看大阿姨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这是她今早放在汽车里,一定要我带来的。我还真有些饿了,你呢?”
风荷浅浅一笑:“我也饿了。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女乃。”
她帮着亦寒把篮子里一包包的东西拿出来,有卤蛋,烧鸡,烤肉,竟然还有一包干炸黄鱼。
“嗬,这么多好东西!我都要流口水啦!”亦寒高声大叫。
风荷也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把东西拿到楼上的大房间去吃,如何?那里阳光充足,景色好,推开后窗,就能模到后院那棵白果树的枝干。”
话刚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她的脸色倏地变白,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眸子却是漆黑的,露出恐怖的神色。
“亦寒,我怎么啦?楼上真有个大房间吗?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去过……”
这也正是亦寒想问的话呀!别说风荷,连亦寒自己也好久没上过搂了。风荷上次来时,只到过这个客厅。今天是第二次来,也只是看了前院的天井和楼下几个房间。她怎会知道楼上的房间,甚至还知道后院那棵白果树?
“后院真有白果树吗?”风荷紧张地问。
“是的,”亦寒回答。
风荷咬住那变得毫无血色的下唇,颤颤地又问:
“在楼上的大房间里,真能模到白果树的枝干?”
“是的,”亦寒还是这两个字的回答。
“难道上一次来这里时,我在梦游中上过二楼?”风荷的声音如梦呓。
亦寒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决心似地说:
“只是这一棵枝干能伸进二楼窗户的白果树,十年前就被雷劈断,现在只剩下树桩了。”
风荷的脸色渐渐地由白变青……
叶太太刚走上二楼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从一张小圆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呼。
下午时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时候,楼上雅座更是寥无几人。
叶太太在亦寒对面坐下。戴领结、穿西装的侍者马上就礼貌地端上了滚烫的咖啡和几碟点心。
“叶太太,我……”
不等亦寒说下去,叶太太已竖起一根手指,笑着说:
“该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声:“伯母。”
沉吟了一会,他才接着说:“今天麻烦你跑一趟,是因为,我有些话想问问伯母。”
叶太太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动身去广州,今天下午还匆匆约她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