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太太见风荷只喝了杯牛女乃,放在面前的面包、鸡蛋。香肠连碰都没碰,就要推开椅子起身,忙关切地问:
“怎么只吃那么点儿?”
“亦寒不是说好九点来接你吗?现在还早,别着急么,”伯奇微笑着说。
“谁说我着急了?人家吃饱了么!”风荷的脸微微一红,就像涂了层淡淡的胭脂。
叶太太放下牛女乃杯,说:“风荷,你坐下,妈有话问你。”
风荷重又坐下,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母亲,等着她开口。
“风荷,亦寒准备什么时候正式来向我们谈你俩的事?”叶太太把近来终日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一下提了出来。
“妈妈,看你!我们俩还没……”风荷的脸更红了,她不知说什么好。
“你妈妈等不及了,早想认这个宝贝女婿嘤!”伯奇不知是揶揄妻子,还是揶揄女儿,喜孜孜地说。
自从伯奇夫妇知道了女儿与夏亦寒的恋情后,他们都非常高兴。夫妻俩从心底里认为,亦寒是风荷最理想的丈夫。亦寒的成熟,亦寒的事业,以及他对人对事的认真、严肃、负责,都早已给伯奇夫妇留下极深极好的印象。
虽然每每念及远在异国他乡、孓然一身的令超时,伯奇夫妇总感惆怅,但他们不能不客观、公正地对自己说,亦寒比令超更适合风荷。他们期盼着在亦寒的帮助下,风荷的痼疾终有一天能彻底治愈。
风荷早看出爸爸妈妈都喜欢亦寒,赞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没想到,今天他们会当面提出这个问题,而且讲得如此直截了当。这不禁使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幸而这时阿英走了进来,笑着说:
“小姐,夏先生来接你了,汽车就等在门外。”
风荷又羞又喜地从桌旁跳起,抓过阿英早给她准备好的黑呢大衣和小提包,向伯奇夫妇调皮地眨眼一笑,就跑出门去了。
石板砌成的台阶,方砖铺成的小路穿过一个天井。小路两侧的泥地里,长着低矮的小草,其中夹杂着几丛浅黄色、淡紫色的野花,给人一种寂静荒凉的野趣。
一株梧桐拔地而起。它显然有年头了,树干又粗又高,树身斑驳,长着些苍绿的苔藓。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它一定枝叶繁茂,而此刻,那些肥大的树叶已被深秋阵阵寒风吹落下来,在庭院里积成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响声。
这真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优美环境,无论是修道、念经或者读书,都是个好去处。没想到亦寒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别墅、一个乐园。
“风荷,你在看什么?”
身后响起了亦寒的话语声。
风荷没有回头。她仍在凝望那株梧桐。她奇怪,那个雷雨之夜,来到这里时,竟完全没注意到它。
亦寒走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肩:“你喜欢梧桐树?”
风荷点点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青褐色的树干。在她那纤秀白皙的手指衬托下,更显得梧桐树干的结结疤疤,粗糙不平。
“这棵树有多老?”风荷间亦寒,又像是自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比我俩年岁大。”亦寒说,“而且,我不知道它是否曾年轻过,从我看到它时,它就是这模样。”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这棵树。
一阵风吹过,风荷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走,进屋去。去喝点儿我刚煮好的热咖啡。”
亦寒拥着风荷进了屋。
还是那间有壁炉的宽大客厅,只是没象那天晚上生着炉火。亦寒和风荷对坐在沙发里,慢慢地啜着咖啡。
来这儿的路上,在汽车里,风荷兴高采烈,活泼得像个喜鹊。叽叽喳喳,又说又笑,亦寒能陪她整整一天,而且是带她去老宅,这是她早就向往的事。
但是,走进这宅第以后,她却渐渐沉默了。她的思绪仿佛在空中飘浮着。
她带着一种沉思默想的神情,浏览着、观赏着这里的一切,不断发现着上次来时所没有注意到的景和物。
她的眉头竟微微打起结来,眼睛里满是惊讶,嘴角却挂着淡淡的不易觉察因而颇具神秘意味的笑。
风荷仿佛想得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然而不经意中,却似乎有一股莫名的伤感,频频向心头袭来。
亦寒凝视着风荷,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目,此刻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显得朦胧而迷离。他能感到,风荷正被一层淡淡的忧郁笼罩着,这使她比任何时候都美。
也许是因为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广州,我们要暂时离别的缘故吧,亦寒想。
他把咖啡杯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头往后一仰,伸开双臂,瘫在沙发上,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
“哦,我醉了!”
这突然发出的声音,使风荷吓了一跳。先是惊愕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然后思想也集中到面前亦寒的身上,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甜笑。
“骗人!这是咖啡,不是酒,怎么会醉?”
“非得喝酒才醉?只要看着你,我就不饮自醉了!”
亦寒明明在强词夺理,可偏偏还大着舌头说话,就像真
的喝醉了。
风荷被他逗得咯咯地笑起来。
“快过来,拉我起来!”
风荷听话地走过去。她的手刚搭上亦寒的手掌,就被亦寒一把拉住,禁不住尖叫着倒在他怀里。
他们从未如此长久地吻过,从未如此长久地拥抱过。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仁慈地守护着这一对被爱情灼烧得遍体火热的青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亦寒自信他的抚慰已融化了风荷心头的那缕伤感,才把她松开。
“真会闹!”风荷羞红着脸,整了整弄乱的头发,呢声说:“现在该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藏书了吧。”
经过亦寒的改装,楼下除客厅、厨房,以及一间大而舒适的书房外,其余的房间都成了藏书室。
亦寒在书房里安了一张床,有时在这儿看书晚了,就睡在书房里,所以书房也就是他的卧室。
这整幢大房子,亦寒就利用了中间这一排正房的底层,其余的房间都常年关闭。
亦寒先领风荷去看了他书房旁边的那间藏书室。推开门,拧亮电灯,就见沿墙放着一排红漆的老式书柜和书架,还有一排排摞得整整齐齐的装书的木匣,那是一套二十四史。
书柜里的书看不见,书架上的那些线装书,都整齐地躺着,在书头上间或插着一片白纸,上面用工楷写着书名,显然是有人用心清理过的。
房间很大,四周的墙壁几乎全被书柜书架书匣遮住了,只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在一排较矮的书区上方,挂着一幅画。
那是一个横幅,画的是一群正在奔驰的马。画幅虽不算长大,但其中的马总有十来匹,有的引颈长鸣,有的飞鬃扬蹄,有的蓦然回首,一匹匹都神骏无比。
“哦,我见过这幅画!”风荷欢叫着,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我们家从前也有过这幅画。”
正在那边打开一个木匣往外取书的亦寒,听到这话,接口说:
“中国有不少画家喜欢画马,与这类似的画很不少。”
“不,不是类似,就是这一幅!”风荷说得很肯定。
亦寒差一点笑出来。他听妈妈说过,这幅画是爷爷一位老朋友赠送给爷爷的五十寿礼。这个朋友是个中医,并不是画家,但很擅长画马。平时他很少作画,更不卖画,这幅画是应爷爷请求而作,所以可以说是海内孤本,独一无二的。风荷又何缘得见呢?她准是把另一幅有点儿相像的奔马图跟它混淆起来了。
然而,这幅深深印在脑幕上的画,此刻却唤起了风荷对于遥远往事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