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寒的母亲季文玉正在供桌前忙着,仔细地擦抹着一双银筷、一只银碗,然后把它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
如今她已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受气的二女乃女乃了。跟她势不两立的大太太严氏,现在只剩下在画像上领受冷猪肉的份儿。自从夏中范五年前病笔后,她就是夏府的一家之主了。
季文玉今年四十出头,身材瘦削,脸庞白皙,虽然左额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稍许破坏了她天生的姣美和五官的协调,但总的说来还是风韵犹存。只是身边已有了一个廿几岁的儿子,无论自己还是旁人,就都认为她要算是个老妇人了。
自鸣钟“噹噹”地敲了六下。
“文玉,要不要我把蜡烛先点起来?”
说话的是季妈,文玉当家后,再没人这么称呼她。文玉称她“阿姐”,亦寒和绣莲也都随之而改口称她为“大阿姨”。搬到这儿来以后,邻里之间也都只知道她原来的名宇
“菊仙”。夏家的家务杂事仍然由她操持。可她的身份却已不再是佣人,可以说是家庭的一员了。
“等一等吧。”文玉皱着眉,“文良也是的,到现在还不来、他外面事儿多,不会不来吧。”
“放心吧,舅老爷哪一次误过大太太的忌日?总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菊仙说。
“亦寒也不下楼来,六点都过了,”文玉轻轻叹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啊,新派得很,太不看重礼数了。”
“天地良心,亦寒可是个孝顺孩子。在外边都当院长了,在你面前还不是小孩子一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菊仙一面把磕头用的蒲团放好,一面说,“绣莲已经上去叫了,一会儿准下来。”
“我真不懂,都十五年了,每逢七月初四,我妈必定要一本正经给大妈妈做忌日。她不怕麻烦,大妈妈在阴间大约都要嫌腻了。”
夏亦寒把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医书合上,苦笑着对绣莲说。
绣莲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就会在我面前发牢骚。见了玉姑,就不敢说了。”
“我倒不是怕她,妈这辈子吃了不少苦,说实在的,我挺可怜她。”
夏亦寒说着,笑容消散了,一种忧郁的神色漫上了他那英气勃发的脸。但是,他马上就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某种不愉快的回忆甩掉。又故意调皮地眨眨眼。对绣莲说:
“我倒忘了,大妈妈是你的亲姑妈,在你面前发这个牢骚,真是大不该!”
聪明的绣莲察觉到亦寒的感情在刚才曾有一度转折,知道他准是又想起了辛酸的童年。发自内心的一股柔情,突然涨满她的心胸。她真想把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双手抚平他心上的创痕。然而,少女的羞涩和矜持阻止她这样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亦寒说:
“我才不在乎这个姑妈呢,她死的时候,我才五岁,可以说。对她毫无印象。我倒是听大阿姨说过不止一回,她在世时,对玉姑和你很不好……”
“别说了,和死人算账多没意思,”亦寒把书往抽屉里一塞,站起身未,说:“走,下楼去给死人磕头吧。”
亦寒和绣莲下楼不一会,季文良到了。
季文良也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在沪西南这一带是个颇有名气的“老板”,手下的兄弟经营着各种生意,而他的身份已是这、一地区苏北同乡会会长。自从夏中范死后,夏家的儿爿店,就由他代理经营,谁让他有个对生意经毫无兴趣的外甥呢。可这些店铺在文良手中,比当年夏中范亲自掌管时,还红火得多。
今天,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绸长衫,摇着一把折扇,一进门就打拱道:
“有点事绊住了腿,让你们久等了。”
他让两个手下人把带来的供品放好,就打发他们走了。
文玉让他宽了长衫,又把早已泡好的龙井茶递给他,请他在藤椅上坐下。亦寒和绣莲上来叫过“舅舅”后就侍立在一边陪他说话。
还是文良爽气,说:“时间不早了,行礼吧,行过礼。我们好吃晚饭!”
磕头用的蒲团早已放好在红木供桌前。画像上的严氏神情板滩地瞪视着。还是老规矩,由文玉带头先拜。
季文玉虔诚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抬起脸来,朝画像看一眼,准备再磕下去。
恰巧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把客堂照得一片惨白。这只是那种普普通通不带雷声的干闪。但当那光亮照在画像上的时候,季文玉竟觉得画上的人活了似的。
她“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文良和亦寒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妈,忙了一下午,你累了。到沙发上去坐一会儿歇歇。”亦寒捏着母亲细细的胳膊,怜惜地说。
“不,不,找还只磕了一个头呢,”文玉挣开文良和亦寒的搀扶,义毕恭毕敬地跪在蒲团上,头抵着地板,认真地磕着响头。
亦寒无奈地轻叹一声。他既佩服妈妈为人大度,对曾经那样苛待过自己的人,竟能不计旧怨,以礼相待,但又为一贯明白事理的妈妈偏偏有这种愚昧行为,感到遗憾和不解。
总算每个人都磕过了头,除了季文良是例外,他只对画像行三鞠躬礼。
然后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发上,说自己不想吃饭,让大家先吃。
几乎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个下午妈妈帮着大阿姨烧茶,擦洗祭器,摆设供桌。忙完这一切,体弱的她当然没有一点儿胃口了。
又是一连几个干闪,文玉凝视着闪电以后格外显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说:
“真怪,每逢太太忌日,不是闪电,就是下雨。”
“不见得吧,”季文良在饭桌上不以为然地接口,“我记得去年就是个晴天。”
他笑了笑,又说:“文玉,你那么大年纪了,看到打闪响雷还害怕,要惹孩子们笑话了。”
这时,绣莲端着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发前:
“玉姑,吃点儿豆腐吧。大阿姨烧得真好吃。”
文玉苦笑着摇头,刚想说不吃,绣莲已把碗硬塞到她手里,说:
“玉姑,我特意给你舀好,晾在一边的。现在吃不烫不凉,正好。”
“好吧,我吃,”文玉心想,这真是个会体贴人的好姑娘。她轻轻拍拍绣莲的手背:“既然烧得好吃,你也去多吃两口,嗯?”
夏亦寒已一碗饭下肚,他一面站起身盛饭,一面对文玉说;
“妈,明晚我不回来吃饭,别等我。””
“上哪儿去?”文玉问。
“到老宅去翻书,如果弄得晚了,我就在那儿睡了。”
文玉把才吃了一口的香菇豆腐放下,她没答理儿子的话,反而朝着文良说:
“哥,我和你说过的把老宅卖掉的事,办得怎样了?”
不等文良回答,亦寒就抢着说:
“妈,我不同意把老宅卖掉么!”
夏家老宅就是那座在上海西南近郊的大房子,就是给文玉留下过辛酸、痛苦记忆的那座老式楼房。五年前夏中范病逝,文玉嫌那房子太大、太旧,阴森森的怕人,又离市中心太远,因此让文良另找了这幢古拔路的新式弄堂房子。她带着亦寒、绣莲,还有菊他都搬了过来。季文良仍住在徐家汇,只不过现在住的已不是当初那几间小屋,而是买下了一幢象样的小楼。
本来倒也没想过要卖掉老宅,但这些年来,亦寒爱往老宅去。并且打扫出一间卧房,有时甚至就在那儿过夜。文玉简直想不通,亦寒怎会喜欢那个荒凉的大宅子?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学医的,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只图那里清静,有书可看,便常爱往那里去。可这么一来,倒勾起了文玉要卖掉老宅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