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良抬起头来,猛地捏住文玉的手,急切地问:
“你真的一、两年就回来?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文玉点点头。
文良一把搂过她,让自己的头紧贴在她胸前,喃喃地说:
“小玉,你这一走,我会想死你的,我舍不得你走……”
他那抑制不住的泪水很快弄湿了文玉的衣襟。
文玉轻轻地抬起他的头,俯子,把脸凑近他,柔媚而又坚定地说:
“文良哥,我的好哥哥。我赚上点儿钱就回来,今生今世我永远是你的人!”
转眼之间,季文玉来到上海夏家帮佣已经三个月了。她被派在太太房里,主要的事务是服侍多病的太太饮食起居。
夏家的情况,正如菊仙姐——她在这里被叫做季妈——所说,人口极简单,事情也不多。可是,聪明灵俐的文玉。三个月来,却已看出老爷太太之间深深的不和。
为了躲避太太严氏无休止的唠叨,老爷夏中范在晚饭摆上饭桌前,绝不走进客厅。好在祖上留下来的这里外三进、一底一楼一顶层的大宅子,地方宽敞房间多,他要找个清静些的处所并不难。太太要找他,从卧室找到大书房,从大书房找到藏书室,再从藏书室找到小书房,这就得找上一阵子呢。
这会儿,文玉秉承太太之命,去请老爷吃晚饭。根据经验,她想先到小书房试试.
她在小书房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丙然听到老爷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文玉推开门,走进来,只见夏中范正在书桌上写字。
“老爷,太太到处在找你呢,”文玉小心翼翼地说。
夏中范的眉头皱起来了,一脸厌烦的神色,连哼都没哼—声。
文玉想,老爷可真是不愿看见太太,他们这个日子怎么过法呵!
听菊仙姐说,太太比老爷大三岁,老话讲“女大三,抱金砖”。太太娘家有钱,老爷的买卖,本钱几乎全是太太陪嫁过来的。太太今年虽说才三十多岁,看看却像四十开外的人,又老又丑,成天捧着药罐子,还直嚷心口疼。嫁过来十多年也没给老爷添个孩子。文玉常想,这样的女人,要放在乡下,还不早给男人休了?可她还仗着娘家有钱,霸道得很,连老爷都怕她三分,对佣人就更不用说了。文玉初来时,对菊仙叫不惯“季妈”,就被她狠狠说过,吓得文玉从此不敢当着太太面称菊仙“姐姐”了.
文玉的同情全在老爷这一边。老爷知书达理,对下人也是温文尔雅的。又长得一表人才,白净面皮,架一付金丝边平光镜,不管穿长衫还是西服,都仪表堂堂。太太往他身边一站,两人哪能般配!特别是太太常常不顾老爷脸面,当着佣人面就对老爷又吵又嚷,文玉真为老爷抱屈。
这时,她见老爷无意起身,又叫了一声:
“太太请老爷吃晚饭呢!”
夏中范这才放下毛笔,对站立在桌前的文玉说: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文玉刚转身要走,想起一件事。她从花布围裙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说:
“老爷,这是邮差刚送来的。”
夏中范接过信一看,又交还给文玉说:“这是太太的,你给她送去吧。”
“啊哟,我真笨,老是搞错。”文玉羞涩地一笑。
望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丫头那粉女敕的面腮,娇羞的神情,夏中范不觉多看了她两眼。
文玉觉察到老爷的目光,更是窘迫得根紧了嘴,慢慢低下头去。
文玉转身向门口走去,只听夏中范喊道:
“你……等一等,过来。”
文玉迟疑地回到书桌前,只见夏中范拿过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上两个宇,然后指着它们对文玉说;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是我的姓。以后,信封上有这个字的,就交给我。这是严’宇,是太太的姓。看清了吧?”
夏中范指着这两个字,认真地教文玉。
文玉仔细地看着、比较着。她觉得这两个字写得真好.怪不得客人们都称赞老爷的字呢!这字儿真像画儿一样好看。
她忽然想起哥哥文良,他也算识几个字的,可他写的那字呵,歪歪扭扭,丑死了。他也想不到教我识几个字!
“老爷,这两个字,能给我吗?我要记住它们,以后就不会把信搞错了。”文玉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老爷。
“当然可以,就是给你写的嘛。”夏中范微微一笑,把写着字的纸递给她。
文玉把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到围裙口袋中。出门去了。
夏中范呆呆地看着文玉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听人说崇明岛上有个尼姑庵,里面住持的老尼姑会给人算命、求嗣。特配一种药。吃了包生贵子。灵验得很。那庵里备有客房,求子的女人在那儿住上个十天半月,诵经服药,只要心诚。回家之后再不会肚里空空。
夏太太心动了。正好夏中范要去南京洽谈一笔生意,估计半个月才回来,她决计等夏中范走后,就带上季妈跑一趟崇明,因为那庵里只肯收住出了嫁的女人。
文玉受命和看门的阿昌伯留在家中,守着这空空的大宅子。
菊仙倒是悄悄问过文玉,要不要趁这个空儿回老家看看?如果去,她可以代为向太太求情。
文玉考虑一下,摇摇头。来回盘缠钱差不多要化去这几个月来辛苦攒下的大半工钱,回家又住不了几天。再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正可天天上街去逛逛大上海哩!到上海虽说已近半年,上街却只有限的几次。上海的繁华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大街上一排排高楼大厦,叮当响着驶过的电车,商店里令人眼花缘乱的货物和变幻不定的霓虹灯,还有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佬,特别是那些穿着高跟鞋,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们,样样都让她惊叹不已。那次季妈带她上街,一个时髦女郎从她身旁走过,她看呆了似地伸出舌尖,傻站了好半天。她多么渴望把这一切看个够呵,对了,听说还有个什么样的戏文和耍子都有的“大世界”……
所以,她虽然很想念母亲和文良,但终于没让菊仙姐向太太开口请假。
谁知,太太走后第三天,老爷就从南京回来了。他说,南京那边的老板,家中老太爷突然中风身亡,奔丧去了,一切要等过了“七七”忌日再说。他不能在南京白等这一、二个月,便决定先回上海。
听文玉说太太去了崇明岛,夏中范只是淡淡笑了一声。
这天的晚饭,老爷让摆在他最喜欢的那个壁炉前.虽说才十一月,老爷却兴冲冲地让阿昌伯点燃壁炉,阿昌伯走后,他又亲自动手把炉火弄得旺旺的。
文玉从没见过壁炉这玩意儿,她好奇地在旁边给老爷充当下手,一边听老爷给她讲,怎样使用一个特设的机关让壁炉通风,使火烧旺。
老爷吩咐文玉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布下一张矮桌,他自己月兑掉长衫,盘腿坐在炉前的地毯上,等着文玉给他上饭莱。
文玉去开客厅的灯,被老爷制止了,他说:
“今天难得清静,我要就着壁炉的火光喝上几杯。”
文玉跑进跑出地上莱。她没注意,老爷正端着酒杯,细细打量着她呢。
上到最后一个莱,夏中范对她说:
“文玉,再去拿一副碗筷来。”
等文玉拿来碗筷,正要离开时,夏中范突然叫住她:
“别走,文玉,你来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边说边用手指指那副空碗筷,意即这就是为你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