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晚上,怎么会没有空呢?”
“那可说不定。”
“你要不来,我的晚会将暗淡无光”。西平认真地说。
“无光总比起火甚至爆炸好呀”,白蕙顺嘴顶他一句,说出以后却有点后悔,心想,扯它干什么。
西平却十分注意,侧过头来问:“你是说……”
白蕙赶紧堵住他:“我没说什么。我说,你跟我单独呆够了吧,现在请你快送我回学院!”
前面就是外滩。
白蕙见西平将车往北拐去,不禁叫起来:“不对,不对,应该往南。”
西平当然不会理她,汽车拐了一个大弯,开向了外白渡桥方向。
“今夭你是我的俘虏,”见白蕙瞪大了眼睛,西平又补充道,“我可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绑匪啊!”
“可是……别走得太远了,”白蕙突然轻声说,并且不自觉地向西平这一边靠了靠:“太偏僻的地方,我怕。”
西平笑了,柔声说;“放心!”
这时汽车正行驶在白渡桥上。大桥钢架和栏杆在路灯照射下,把巨大而活动的阴影有规则地抛向他们的眼帘。白蕙感到有点压抑,透过车窗朝外望去。苏州河上泊满了带篷的木船和盖着苫布的驳排,相当拥挤。而黄浦江却没有一条轮船,显得十分空旷。
驶完白渡桥,经过百老汇大厦,再往前走,马路狭了,路灯稀了,丁西平的车也开得慢了。不一会,他便在路边停下。
他指着一家小咖啡馆:“你看,这是过桥后我们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馆,”西平熄了车灯,竖起一个手指,俯近白蕙:“刚才过桥时我就想好,不再远走,进第一家咖啡馆。因此,这可以说是天意!”
CerolhrBehePom,咖啡馆门楣上亮着由霓虹灯管曲成的招牌。
白蕙端详着这两个不认识的外文字。
“这是俄文,‘今夜’的意思”。西平见白蕙有点瑟缩,这么解释着。然后用右臂勾住白蕙肩头,把她拥进了这家咖啡馆。
没想到“今夜”咖啡馆倒颇有一种特殊的情调。窒内很暗,嵌在墙里的壁灯成烛台形,正摇曳着一支支烛光。室内一律是靠墙的火车座,似乎已有两对男女坐在那里,但很难看清他们的面目。
丁西平把白蕙领到一个偏僻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就隔着台板坐在她对面。他们的身形面影立刻隐没在黑暗中。
很快,一位俄国老头——咖啡馆的主人兼招待,端着蜡烛来了。他把插在精致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放在两人中间,朝他们点头微笑,静候吩咐。
“请给我们两杯咖啡,两客蛋糕。”西平说。
“先生,小店有正宗地道的俄罗斯果酱馅饼,要不要请小姐尝尝?”老头儿操着略带东北口音的汉语说。
“好的,请来两客。”
“谢谢,请稍等。”老头儿微微一躬身子,走了。
烛光辉映下的白蕙,美得象一首诗,一个梦,朦胧飘幻的梦。西平目不转晴地看着她,剑眉下那双深沉的眼睛流溢着恣肆汪洋的柔情。白蕙发现了,心慌地低下头未,好让松松的刘海多遮住一些自己的面容。静默中,西平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猛跳,但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这时他才注意到,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那高雅而优美的旋律正在屋里静静地流淌着。那充满冥想的柔情和忧伤的吟诵使他平静了下来。
“喜欢这支曲子吗?”他问。
白蕙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喜欢咖啡馆这种气氛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很少来这种地方。”
“我是在国外养成泡咖啡馆的习惯的,”西平说。见白蕙没搭腔,他又轻声说道:“本来我只以为世界上数我们中国人节日多。谁知到了国外,发现那儿的节日也不少。再加上法国人是个讲究享乐的民族,社交活动多,只要你愿意,几乎天天可以在饮酒跳舞中度过。一开始我喜欢去,看着人人高高兴兴的,想在人群中挤一挤,沾染点别人身上的欢乐气氛。可慢慢地我就发现,狂欢过后,只会觉得更孤独、更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更加难熬……”
西平微微叹一口气,声音更低了,近似自言自语:“于是,我宁愿一个人泡在咖啡馆里,面对着一杯苦味的咖啡,周围都是陌生的、互不相关的人。坐够了,我就回去开夜车拚命用功。”
白蕙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西平。西平似乎不再有方才“绑”她上车时的自信,更没有了平日的傲慢,倒象个需要别人抚慰的灵魂受伤者。立刻,白蕙感受到两注信赖,求助的目光清泉般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游移,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俄国老板送来咖啡、蛋糕和馅饼,香气扑鼻。说实话,不要说西平,就是白蕙此刻也早就饿了。他们静静地吃起来。
西平吃得很快,一碟馅饼,不一会就下了肚。他见白蕙还只吃掉半块小蛋糕,便指指她面前的馅饼说:“味道不错,你尝尝。”
白蕙依言切下了一块,又进了嘴里。
“怎么样?”西平见她皱了皱眉。
“好甜。有点太甜了。”
“你不爱甜食?”
“那倒不。可是,太甜了可不行。”
“你呀,不象一般的女孩子。她们吃起来是愈甜愈好!”
“噢——”白蕙故意拉长声调,用明显调侃的语气慢慢地说:“原来你很熟悉女孩子。”
西平稍稍一愣,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常识——难道不是这样吗?”
白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改换一个话题:“你现在还常泡咖啡馆?”
“哪里,”西平叹口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咖啡馆了,今天是个例外。”
“是因为工作忙?我知道,你是一个大企业的继承人。”
“是,但也不全是。”
“那么是因为你回国来,有了个幸福、快乐的家?”
“快乐的家?”
“一个有着爱你的父母、敬你的小妹妹和宠你的爷爷的家。”
丁西平不禁睁大眼睛:“你全知道?”
白蕙笑了:“别害怕,我可不是包打听。是我的雇主继珍小姐告诉我的。”
“继珍和你谈起过我?”
“还在你即将回国的前夕,这是她经常的话题——所以,我没有见到你,却已经认识了你。”
“那好啊,至少从你这方面说,是我的老朋友了!现在,该让我了解了解你了。”
西平的语调是真诚、由衷的高兴,随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继珍是你的雇主呢?”
白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微歪着脑袋轻轻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蒋家花钱雇用的家庭教师。”
西平关切地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
相处得好不好?怎么说呢!看样子西平并不知道继珍和自己闹气的事,所以方才谈到舞会,自己突然冒出一句“起火甚至爆炸”的话,虽然没头没脑,话中有话,他倒没有深问。算了,还提那段事干吗?而且……
“我很感激蒋家。我做的事不多,但酬金不低……”白蕙说的是真话,这时浮现在她脑海的是蒋继宗戴着眼镜的那诚恳、关心人的形象。
桌上的烛光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原来一支蜡烛快燃尽了。店老板及时地给他们换上一支新的。西平顺便请他再来两杯咖啡。这时,他才注意到,原先的那两对客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现在这小咖啡馆里除了店主,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丁西平很想看一看表。可是他不敢,他怕这个动作会马上引得白蕙提出要回家去,那是他最不愿意的。他这个从不相信上帝的人,竟也在心中暗暗呼唤起神明,只求那无情的时间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还有多少话想问白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