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将军……您三天滴水未进。”
“不想用。”他微微合一合眼,脸上的憔悴一览无遗,“来人。”
随侍自廊下匆匆跑上。
“在。”
“我吩咐的事办好了?”
“是的,将军。当天晚上就已经将玉轸阁全部人等收押在监里,除了已经离开的如月姑娘,一个也没走月兑。”
他面无表情,沉沉地向他扫了一眼,“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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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夏水,嫣容,碧儿,梅香,下人,护院……
一张张惊惶的脸,一双双恐惧的眼睛,尖声乱嚷的“将军”、“冤枉”在他冷硬的脸色下全部消弥。慕容曜仍旧面无表情地自他们面前一一走过,一一看过,无人不在对上他隐邃阴沉的眸子时打个颤栗。
慕容曜走到尽头,方沉沉地开了口:“夏水,你们妈妈怎么了?”
一直冷眼斜坐着,不言不语,仿若事不关己的夏水冷笑一声,“将军,你难道看不出她怎么了?”
她身边,十一娘趴在地上,皱纹满布的脸上脏泥堆积,见了慕容曜,只是“啊——啊——”地张大了嘴,一双拳又捶胸又乱摇。
“她怎么了?”慕容曜口气凌厉。他预感他想知道的,已无处着落。
“妈妈夜里喝酒,喝得哑了,耳朵无灵光,脑筋也不清楚了。”
“喝酒喝得又聋又哑?”慕容曜此时自肺腑里翻上一股闷堵,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无法再刻意回避这一连串的巧合,他不得不走上刀刃去。
“是。若不是发现得早,你现在未必能见到她。”
夏水依旧面不改色地答道,她被捕时似乎刚着了盛装去参加一场盛筵,满头精雕细琢,面如玉,唇染朱。
慕容曜看着她道:“你倒沉着。”
夏水轻笑,别有含义,“我一不叛国,二不谋逆,又没有像如月一样匿迹天涯的本事,我何必枉自惊惶,难道将军还会滥杀无辜不成?”
慕容曜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好,好,你清楚!”
他说一个好,手上力道便重一分。夏水直视他,咬唇不吭,待得他问:“你当真不怕?若不是你这句话,玉轸阁之人将可能全部人头落地。”
夏水一笑,“将军已经看透了自己的错误,想要消灭事实的痕迹?”
慕容曜咬牙道:“我何错之有?”
夏水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大笑,“那将军将玉轸阁之人全部捉来,只是在与我们做个游戏吗?”
慕容曜扣住她的衣领,“走。”
他把她带回书房,反手关了门。
“你似乎是知道什么的,说吧。”
他面向窗外,不给她看他的眼睛。
夏水款款来至他身后,贴上他的肩,轻声道:“将军想听我说什么呢?如月吗?那将军的心,可要做好被绞碎的准备。”
慕容曜不耐已久,反身抽掉她粘上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紧,“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如果该说的你现在不说,那你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夏水冷笑一声,“你给我机会?我的唇齿会把你的心咬碎,你的心是如月的,我可不会怜惜它。”
慕容曜眉间隐隐一抽,“好,很好,你说。”
夏水依旧冷笑,“我不信到现在将军还看不清楚是非,又何必我说?只不过似乎一句话从我们这些局外人嘴里迸出来,将军才会醍醐灌顶!才会心如沉石!”
慕容曜微扬了下巴,“哦?什么话?”
“秦如月……她是个骗子。”
夏水精心地、刻意地遣用了字眼,“你被她骗了,骗了感情,骗了理智,还骗去了……兄长的一条命!”
“你想知道诋毁的下场吗?”慕容曜眯了眯眼睛,语气森然。
夏水大笑,“诋毁的人不是我,而将会是你!你会为了遮掩如月对江东所犯下的罪责而寻个替死鬼!可惜啊可惜,你慕容曜一世英名,将会做敌人的笑料谈资,他们会笑死你!笑你中计,笑你被人卖掉还替人数钱!”
“哈哈哈!”慕容曜使力摔开咄咄逼人的她,大笑,神情痴癫。
“是吗?是吗?狂妄的女人!竟然在我面前妄论是非成败,你有什么资格?我慕容曜一生何尝被欺?何尝予人笑柄?你……你不过一场烟花,岂能使我迷了心窍?”
他指着她,一时,竟不知这骂的是夏水还是如月。
他暴怒的声音不可遏止地从喉咙里冲出,夹着变腔的大笑,竟呈现出七分的悲凉,摇晃着身躯,指端颤抖,一旋身扑到桌前,夺了酒杯仰头而尽。
“哐啷——”酒爵被摔到脚边,覆水难收。
他背过身去,努力不使身形起伏,又不肯给她看到他纠结痛楚的面目——他一向强硬坚挺,怎么肯让她看见这难抑的痛苦?
“滚!傍我滚!”
夏水却偏走到他身边去,清楚地看到他强忍的恨意,眼底闪过一丝怨恨和不忍,直接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抛在他面前。
“这是秦如月事发前曾经熔在金炉里的,没有化完,被我收起来了,可巧剩下印鉴,将军在这上面可比我们清楚,自己看吧!”
她将那半截银色金属丢给他,转身离开。
他拾起,见是一半的断簪,残着八宝嵌饰,反过来寻到簪底,赫然见到——“元和六年,日极宫敕制”。
元和……那是威侯朝廷用的年号。而日极宫,则是威侯私府。
一切黑白是非,昭昭分明。
他握簪的拳一紧,残断处直刺入手心,血自手心渗出。
酒,酒直入喉。
他断续地呵出烈酒的气味,喉中苦辣炙烫,饮得急了,血气一下子涌上头去,苍白的脸绛红,瞳目迷离。
如月!如月!你竟……竟全是骗我——做足了柔情,做足了蜜意,做足了山盟海誓,做足了两情不渝,全是为了骗得我信你?亦全是作为别人害我的凌厉刀剑——斩碎我心,砍我手足?可笑我慕容曜——竟一直以为将心比心,此情就可动天地。然竟犯下这样的错误,这青史上美人如刀,白骨成山,不多我一愚人,可笑却多我一痴魂啊!
艰步移到锦榻边,脊背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心中有泣,脸上无泪,却恨意难消。此时竟有洁白柔软的一只素手,捧了盈盈的一盏烈酒,送至他唇边,“将军,用些酒的确很好,清醒的人,都痛苦。”
他任由烈酒由唇畔汩汩流进胸腔里去,胸里如燃一腔火,炙煎得沸腾。
他不解饮,紧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倾洒入口,如迷梦境——蓦地一抽,她贴上他。
是夏水,她没走,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她很清楚。
他需要她,她等到了。她要这个男人挚诚专一的心从此属于自己。
“贱妾……只是助将军找回骄傲尊贵不容侵犯的禀性——教给将军,怎样对抗沉沦和痛苦……将军……忘了她。”
夏水在烈酒中意乱情迷的气味里,发出轻喘——
“将军……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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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如月已经望到新都城的城门了。
只携了极简单的行李,又回到这里来。秦如月无声叹息。原来一切的命运只是一次次充满风险的旅行,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住她那阴暗的逼仄的府宅下处,随时等待突如其来的使命,才是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她只有回到这里来,别无它处可去。
在江南的那绝代风华、情爱纠缠都是假的,如今只剩下一个真实的她,风尘仆仆,一个人走回那不得不回的桎梏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