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他记得他父亲,可是厅堂中高悬的遗像中的关锦棠,和他记忆中的父亲不大一样。夜晚人尽散去,他坐卧“云庐”一局墙外,试图找回些记忆。有时他站在铁门外,看著里面的两层楼白色建筑,冀望寻回熟悉的感觉。没有。他对这个地方没有丝毫印象,他完全不记得它。如果他曾在这里住饼,这里曾是他的家,他应该多少记得一点,不是吗?可是当他来到台北,脑子里想著要回家,他并没有在街上亡目目乱逛,他直接坐车上阳明山,下了公车;没有向任何人问路,自己走到“云庐”门口,好像他每天都这么坐车,然后走一段路回家似的。他觉得很茫然,很困惑。有时候他立在大门外,或进去到厅堂外面,他隐隐觉得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叫唤他。“进来。进来。”那声音说。
他定神再听,却是里面的主人在对前来拜祭的人招呼:“请进。真不敢当。”而后那个叫唤他的声音就不见了。屋里那些关家的人和亲戚,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的一身褪色粗布衬衫,廉价灰黑色长裤,和脏脏的运动鞋,跟来此那些西装革履,皮鞋晶亮,穿名牌服饰的各界名流,十分的不搭调。但就算有人注意到有个外表土气的乡巴佬状的年轻人,不时从厅堂外面茫然往里张望,也没有人来赶他走或问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他并没有悲伤的感觉,然而他又无法叫自己离开,不要在这个明显的不属於他的地方逗留徘徊。白天他像个游魂似的跟著来祭悼的人群出出进进,在大门和厅门问走来走去,听别人说话,想找到些……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晚上他就睡在“云庐”围墙外面,席地而卧。偶尔会有某种声音把他惊醒,但等他清醒的倾听,四下只是一片沉寂的黑夜围绕他。头七最后一天的夜里,他又忽然醒了过来。他的肚子饿得头发晕。来台北后,他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餐,而且多是一碗阳春面打发他的辘辘饥肠。
此刻他的胃正大声向他发出哀呜。但是他还听到另一个声音,有点像是申吟,当他侧耳专注的听,又像是呜咽的声音。他从地上起来,走到铁门前,透过镂花空隙向里面看。除了楼下的灵堂大厅,屋子其他房间都一片灰暗。也许是死者的家人睡不著,在灵堂里哭泣,他想。可是他怎么可能听得到呢?隔著偌大的庭园,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在他耳畔。他扶著铁门,想再看清楚些,不料门竟往里推开了。夜静更深的,他不可以擅自闯进别人私宅。他的理智如此告诉他,但他的双脚却有自己的意志般,走了进去。大厅的门开著,两支白色腊烛静静伴著悬在墙上的关锦棠遗像。他不自觉地跨过门槛,站进厅内,默立注视相框中可能是他父亲的男人。有些模糊的影像在他脑海掠过。
“爸,我要这一双,可以吗?”
“当然可以。”
“爸,这个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下?”
“当然可以。”
他是个好爸爸。他恍惚地想著。一个慈爱、永远带著宠爱的笑容的爸爸。自遗像中回望他的一双眼睛,是严肃得几乎严厉的。一张苍老然威峻的脸庞上,隐隐透著沉重的表情,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事。他的头转向楼梯,脚跟著就走了过去。抚过光滑的扶栏,他抬头往上看,看见一个小男孩,咯咯笑著从扶栏上面开心地滑下来,然后掉进下面一双等著接他的结实有力的臂弯,他们大笑著。“再一次!再一次!”小男孩要求。
他闭上眼睛,睁开,幻象不见了,楼梯上什么也没有。他缓缓拾级而上。到了顶端,他没有犹豫或怀疑地便转向右边走廊,在第二扇门前停住。他慢慢举手握住门把,转动,打开。他先看到他自己。一扇和门相对的窗子前面有个镜子,他就在里面。
紧接著,他明白镜子里不是他。因为那人的穿著和他不一样。他这辈子从来没穿得这么体面过。他更没穿过那种鳄鱼皮似的鞋子。对面那个人的头发修剪得很漂亮,不像他这么乱糟糟的,而且因为好久没洗而有股子油腻腻的怪味。他第一眼会以为是自己的倒影,是因为那人长得很像他。不,他和他的脸孔简直是一模一样。连身高也差不多。“对不起。”他草率地喃哺道歉,转身就走。
“我等你好久了。”那人说,声音柔和得近乎哀怨。
他顿住,折转身。“等我?”
“进来,把门关上。”
他迟疑一下,照做了。他停在门后面,继续和那个彷佛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对面而立。“你……唔,认识我?”他小心地问。
那人嘴边一抹飘忽的笑。“你也认识我,只是我们好久没见了,太久了。”他皱皱眉。“我不记得见过你。”如果见过,他会记得。现在他不觉得他们那么像了,因为对方生了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脸。对面的人读出他的心事般,柔和地笑了。“梳洗一下,整整装,你就不会有怀疑了。”“什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那人开始朝他走来。“这是你以前的房间。这儿是你的家。只是你离开了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他瞪著停在他面前的人。“你是谁?”
“我是关轸,你的孪生妹妹。我们俩是双胞胎。”
他屏息了片刻,紧盯著再度令他感到恍如照著镜子的脸,然后瞥向以下的黑色男人恤衫,黑色笔挺休闲裤,男人的皮鞋。最后他盯著自称他妹妹的人的平坦胸部半晌。他的眼睛回来看著对方。“胡说。”
“我必须打扮得像个男人,因为你不在时,我要假装我是你。假装你没有死。”“假装?”他听不懂。“我是活著啊。”
“我很高兴。”关轸说,可是语气却幽怨、哀愁。“可惜爸没能来得及亲眼看到这个事实,就被人害死了。”他仍然充满疑问。“你如果是我妹妹,你怎么会……”
“看起来和你这个名副其实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关轸的笑悠忽而苦涩。她转身走回她先前凭立的窗边,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眼睛黑得像无法穿透的深邃的黑洞。“这件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的话,是我必须开始代替你,成为你的替身之后,我的心理、思想,都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到最后我都相信我是关辂,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我的身体也在训练过程中,受到……任何人皆无法想像的束缚,而不被允许和正常的女人一般发育。”关辂的脸转向仍站在原处的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没答腔,不过她知道他听得懵懵懂懂。望著和自己出生时仅相差几分钟,在他们母亲月复中密切相连,血脉相亲的哥哥,不但活著,而且生得高大健实,再胖一些,硕实些,便几乎是他们父亲年轻时的再版,关轸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再见他满眼满脸的茫然和迷失,一股属於女性的关爱和温柔陌生的在关轸体内泛开。她不认识这种女人的本能,它被扼杀太久了。虽然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哥哥,她最初的女儿身也无法恢复。
“我……”她哥哥犹豫,不安地顿一下。“我是谁?”
再一次,关轸走向他。“你是关辂。”
“我是关辂。”他讷讷自语,然后问她。“我是关辂?”
“你四岁时被绑架,从此音讯下落全无。但是,是的,你是关辂,我的孪生哥哥。”“绑架?我不记得……”他喃喃回忆著,“我只记得在一间很旧的空屋子里,我的衣服被月兑光了,我想他们怕我跑掉。我好饿,好渴。有一个人,我阿爸,偷偷拿面包给我吃,给我水喝。另外一个人打我……”他瑟缩了一下。“他要杀我灭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关轸──此刻她敏锐、精敏的思维是属於夹在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关辂──眸底精光一闪。“你记得要杀你这个人吗?他的容貌?你认不认得他?”他努力思索,但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我只记得阿爸。我恢复片断记忆之后,我知道阿爸是他们其中之一。不晓得为什么他最后救了我。”“你没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