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她在将时髦女子的虚荣传授给他的同时,已经将他投入上流社会的狭隘观念之中。
“如果她想为了我干件蠢事,”阿尔芒心中暗想,“我却极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幼稚了么!看来她爱上我了。当然,她对上流社会的蔑视,绝不会超过我。好,就这样去参加舞会!”
鲍爵夫人大概以为,当人们看到将军穿着高统靴、系着黑领带跟她去参加舞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看到上流社会的王后愿意为他降低身分,将军十分高兴。他相当聪敏,觉得颇有希望。他确信自己已经讨得公爵夫人的欢心,便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碍他吐露衷肠的拘束,此刻已一扫而光。这次内容充实而热烈的谈话,充满了说起来甜蜜蜜、听起来甜丝丝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动了德·朗热夫人呢,还是早就在这动人的卖弄风情女子意料之中?挂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时,她狡黠地瞧了挂钟一眼。
“哎呀!您把我参加舞会都耽误了!”她说道,表示对自己谈得忘了时间又惊又恼。然后,她微微一笑,表示应该改变一下享乐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尔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早就答应了鲍赛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们都等着我呢!”
“那么,去吧!”
“不,您接着讲下去吧,”她说,“我不去了。您的东方历险把我迷住了。把您全部的生活,都好好给我讲讲。一位勇敢无畏的男子经受的苦难,我很喜欢分担,因为我也经受得住,真的!”她摆弄着纱巾,用不耐烦的动作一会儿将纱巾扭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撕开,仿佛表露出内心的不悦和深沉的思考。
“我们这些女人哪,一钱不值,”她接着说道,“唉!我们是些卑微、自私、浮浅的人,只会消遣娱乐,穷极无聊。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着什么作用。从前,在法兰西,女性闪耀着乐善好施的光芒,她们活着,是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轻松,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励,使艺术家得到赏赐,用崇高的思想来丰富艺术家的生活。上流社会之所以变得如此狭小,过错还在我们自己。您使我憎恨这个社会,憎恨舞会。对,我并没有为您牺牲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她终于将纱巾扯碎,就象一个孩子玩一朵花,最后将一个个花瓣全都拔掉一样。她把纱巾卷成一团,扔到远处,于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鹅般的脖颈。她拉了铃。“我不出去了,”她对随身男仆说道。然后她那碧蓝、修长的眼睛,又娇羞地注视着阿尔芒,显出恐惧的样子,其实是要他将刚才的吩咐当作吐露爱情,当作首次伟大的垂青。
“您真是历尽艰辛,”她无声胜有声地静默了一会,然后不胜感动地说道。这种感动通常只在女人的声音里,并不在她们的心上。
“那倒不,”阿尔芒答道,“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这么说,您现在知道了,’她用虚伪、狡猾的神情偷眼瞧着他,说道。
“从今以后,对我来说,幸福难道不就是见到您,听到您的声音么……迄今为止,我只是遭过罪而已。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说道,“走吧,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咱们还得尊重老规矩。因为您在,我没有去参加舞会。可千万不要让人家说闲话。再见!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人家说,不过偏头痛是老实人(意即偏头痛里最好的借口),从来不需要我们去澄清事实的。”
“明天有舞会么?”他问道。
“我想您会慢慢习惯的。对,明天我们还去参加舞会。”
阿尔芒离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后,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热夫人家中,去的时间似乎已有默契,总是为他保留着。
这些私谈的诗情画意不断向前发展。谈话的进程是前进还是停滞不前,完全取决于女子的意愿。感情发展太快时,她就要在某个词句上争吵不休;她词不达意时,就要抱怨感情。完全按照这个进程,将这故事一步步讲下去,大概也太枯燥无味了。而且对许许多多具有这种美好回忆的年轻人,也是多此一举。因此,为了表示这一珀涅罗珀式的活计的进展(比喻进展缓慢),看来非得紧紧抓住情感的具体表现不可。
就这样,公爵夫人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邂逅相遇几天后,百殷殷勤的将军所争得的全部权益,就是亲吻他情妇那永不满足的手。凡是德·朗热夫人所到之处,都必然可以见到德·蒙特里沃先生。于是有人戏称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尔芒的地位已经给他招来了羡慕者、嫉妒者和敌手。德·朗热夫人目的已经达到。侯爵既混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时,她又公开地让他有压倒别人之势,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得到她青睐的人。
“肯定地,”德·赛里齐夫人常说,“德·蒙特里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么意思,有谁不知道呢?这种事是完全合乎规矩的。对将军,人们喜欢讲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惧的人物。聪明的年轻人于是默默地放弃了对公爵夫人的追求。他们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里,无非为了从他们在这个圈子里的声望中捞点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尽量与某些第二流的名星搞好关系。能夺走德·即热夫人的一个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
鲍爵夫人目光相当敏锐,发现了这些开小差的行为及这些默契,她的高傲不容她上当受骗。正如非常钟情于她的德·塔莱朗亲王说的那样,她善于用两面伤人的话来进行报复。是她用这种办法猛烈抨击王室与平民之间成婚。她那蔑视一切的嘲讽相当有成效,不仅使人惧她几分,而且认为她头脑聪慧过人。就这样,她拿别人的隐私作为交谈,却丝毫不让别人窥见自己的隐私,从而巩固了自己品德高尚的声誉。
不过,将军追求她两个月以后,她看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对圣日耳曼区卖弄风情的奥妙一窍不通,而将巴黎女人的媚态看得很认真,她在灵魂深处不免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曾对她说过:“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这个人和鹰是表兄弟,你绝对驯化不了他。你如果不当心,他会把你掠到他的巢里去。”精明的老家伙对她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德·朗热夫人真怕那是一种预言。
第二天,她极力要人讨厌她,对待阿尔芒粗暴无礼,百般挑剔,神经过敏,令人厌恶。但是阿尔芒用天使股的温柔解除了她的武装。这个女人太不了解伟大性格的宽广胸怀了。她大发牢骚时,阿尔芒首先用极有风度的戏言来迎接,深深地打动了她。她本来想吵架,得到的却是温情的表示。但是她仍然坚持下去。
“到底什么地方,”阿尔芒对她说,“一个把你当偶像崇拜的人会令你讨厌呢?”
“你并不使我讨厌,”她回答道,突然变得温柔而驯服。“可是你为什么要损害我的声誉呢?对我,你只应该是一个朋友。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我希望从你那里看到真正友情的纯真表示和体贴入微,以便既不失去我对你的敬重,也不失去我在你身边感受到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