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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热公爵夫人 第11页

作者:巴尔扎克

德·朗热夫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一个女人可以公然地让人爱上,而自己表现出并不是爱情的同谋,并不赞成这种爱情,只用最菲薄的爱情特许权来使人满足一下。不止一个假正经的女人向她透露过表演这种危险把戏的伎俩。所以公爵夫人有向她献殷勤的一帮子人,而崇拜她或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数量之多,便是她品德的保证。

在招待会、舞会、晚会上,她自始至终卖弄风骚,笑容可掬,施展迷人的本事。然后,幕一落,她又变得孤独、冷漠、毫不在乎。到了第二天,她又恢复了活力,去享受另外的同样肤浅的激动了。有两、三个青年人完全上了钩,真心爱上了她,她却完全无动于衷地耍弄他们。她心想:“嘿!有人爱我,他爱我!”这一信念对她已经足够了。一个吝啬鬼,只要知道他的任何心血来潮的都能得到满足,也就兴高采烈了。她与这种吝啬鬼极为相似,可能她甚至还未发展到有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来到一位好友德·封丹纳子爵夫人家。这位子爵夫人是她地位低微的敌手之一。这些敌手对她恨之入骨,表面上却表现得热情友好,到处陪伴着她:这是一种每个人都必须严加提防的子弹上膛的友情,其间倾吐的知心话皆十分巧妙地加以保密,有时却十分恶毒。她以深知自己微笑价值的女人那种自然的态度,频频向人们递送过去保护性的、充满柔情的或高傲的轻微致意。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男子身上。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但是他脸膛宽阔,表情严肃,使她惊讶不已。一见他,她便感到与恐惧情绪相当类似的一阵激动。

“亲爱的,”她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问道,“这个新来的人是谁?”

“这人你肯定听说过,是德·蒙特里沃侯爵。”

“啊!是他呀!”

她拿出单眼镜,放肆地打量地,如同端详一幅只能任人观看,而不能反过来端详你的画像。

“给我介绍一下,说不定他是个有趣的人物。”

“没有谁比他更忧郁阴沉、令人厌烦了,亲爱的。不过他倒是位风云人物。”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先生那一阵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巴黎需要转瞬即逝的偶像,让人能爱恋上几天,以便满足其迷恋和矫揉造作的热情。巴黎每每阶段性地受到这种激情的折磨。比起这种偶像来,德·蒙特里沃先生倒是更值得引起大家的兴趣。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是德·蒙特里沃将军的独生子。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将军是高尚地为共和国服务的“前贵族”之一,在诺维战死在儒贝尔(法军元帅)身边。由于波拿巴的关心,他的遗孤被送进夏隆军校,并与其他几个战死疆场的将军子弟一起,受到法兰西共和国的保护。从这个学校毕业时,他没有任何地位。他进了炮兵部队,枫丹白露灾难降临时(指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退位),他还只是个营长。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所属的部队并没有给他提供多少晋升的机会。首先,较之其他兵种,他们的军官数目极为有限;其次,炮兵部队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的见解、惯于思考的博学人士云集使皇帝产生的恐惧心理,为他们大部分人的晋级设置了障碍。所以,与一般规律相反,升到将军衔的军官并不都是军队中最优秀的人,只有才子平庸之辈才让人不太担心。炮兵在军队中是一个特殊兵种,只在战场上才属于拿破仑。

除了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释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官运上的延误以外,也还有其他与他本人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于以拿破仑为中心的巨大风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没有任何关切的东西,准备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经习惯于只凭自重和义务感去生活。和所有腼腆的人一样,他一般总是默默无言。但是他的腼腆绝非由于缺乏勇气,乃是一种羞耻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虚荣的外露表示。他在战场上的勇敢无畏绝非假充好汉。他统观一切,能够冷静地向他的下属发出切实的指令,迎着炮弹往上冲,当然也适时地弯去躲过炮弹。他心地善良,但他的举止使人觉得他高傲而又严厉。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数学般的精确、严密,无论是对某一职务应尽的职责,还是一件事情的结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虚作假的花样。他不能忍受任何可耻的事物,也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

有一种还不为人熟知的伟大人物,相当旷达,蔑视显赫的声名,生活着却并不将生命看得过重,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无法充分施展他们的力量,或将他们的情感全部挥洒出来。德·蒙特里沃就是这种人。人家敬畏他,却并不怎么喜欢他。我们爬得比别人高,人们完全可以允许;但如果我们不将自己的人格降到他们那么低,他们是永远不会原谅的。所以,人们对性格坚强的人,不能不怀着几分仇恨和恐惧。对他们来说,别人过多的荣誉是对他们一种无言的指责,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们都不能宽恕。

枫丹白露告别之后,蒙特里沃虽然是贵族,而且有头衔,也降为半薪。他堪称典范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对帝国雄鹰发下的誓言,在国防部尽人皆知;使国防部感到恐惧。百日时期,他被任命为近卫军上校,并留在滑铁卢战场。他受了伤,滞留在比利时,没有参加卢瓦尔河战役。到了复辟时期,王国政府不愿承认百日时期授予的军衔,于是阿尔芒·德·蒙特望沃离开了法国。

他天生敢干敢闯,见解高超,直到此时,战争风云已使他的高超见解得到了充分发挥。天性和高超的见解指引着他,他对各种大有用处的计划又具有天生的热情,于是蒙特里沃将军乘船远航,计划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为人所知的部分,特别是非洲月复地。这些地区如今引起了学者们多么大的关注!他的科学探险为时漫长,却很不走运。

他早就收集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准备用来解决当时人们热切探求的地理问题或工业问题。他克服了重重障碍,一直到达非洲的心脏。由于叛卖,他落入一个野蛮部落之手。他被劫掠一空,沦为奴隶,在沙漠中辗转两年之久,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所受的欺凌虐待,更甚于残酷无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动物。他体力充沛,意志坚强,使他经受住了被俘期间的一切暴行。他奇迹般地逃走,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抵达法属殖民地塞内加尔时,他已经气息奄奄,满身褴楼,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了。他长途跋涉的大量花费,对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发现及所作的观察,全都付诸东流。只消举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对他遭受的痛苦有个概念:一连数日,他充当奴隶的那个部落首领的孩子们作游戏,以他的头作为目标,从老远的地方投掷马骨头,要骨块停在他头上,以此为乐。

蒙特里沃于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产,没有保护人,他也不想寻找一个保护人。他宁愿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别人乞求什么。哪怕是求人家承认他的既得权利,他也不肯。灾难和痛苦进一步磨炼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细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惯于在我们称之为良心的这个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严。这就使得他对表面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赋予一定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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