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适时的解说反而让芙蕖不甚自在,自己不过随便看看,也大可不必如此殷勤地讲解,也不必这么观察入微,更毋须掏心挖肺地和她分享他的京都经验。他们应该还算是陌生人,不是吗?
“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东京?”
芙蕖不想做任何的臆测,对陌生人,她拒绝探究对方的心事。
“因为那边少了我最看重的东西。”
芙蕖依然不说话。
仿佛模清楚了佟芙蕖不多话的个性,William依然神色自者、滔滔不绝。“那就是人情味。大城市里面,除了竞争和金钱诱惑,就找不到其他可取之处;而在过小的城市里我又难学到顶尖的教术,因此我折衷地挑了京都。这也就是为何我拒绝了台北一家专门替艺人作整体造型的公司,而选择在新竹独立开店。这里,还是比较有人情味儿。”
人情味?他会在意这种在二十一世纪所剩无几的旧东西?在他洒月兑的新人类外表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这家店的老板佐藤就是京都人,三年前来到台湾学中文,认识了他现在的太太,就是刚才那位小姐,她叫岚心,闪电结婚之后两人联手开了这家烧烤店。”丝毫不介意对着空气说话的William,好心地介绍着店主人的来历。
他几岁了?
上次听阿姨说他好像大水仙一点点,那就是二十七岁上下,算是小她两岁的弟弟。
她身边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多得是,却没有一个和他一样。那群家伙,不是老成持重、满脸风霜得像是四十岁的欧吉桑;不然就是从七岁进国小后就一直顺利念上博士班,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世面的幼稚男。
他哈哈大笑的时候,爽朗得像小孩;侃侃谈论工作的时候,又展现出成年男人的稳重,这个突然出现在她们姊妹生活里的William,是个男孩和男人的综合体。
“嘿,肉来了!”看着岚心送来的两盘高级肉片,William兴奋地喊。
“佐藤听说你来了,特别多给你几片上等的纽西兰牛小排和法国羊排,还有这一大杯的生啤酒。”
“哇!小气财神佐藤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你怎么没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我就每天来白吃白喝!”
“想得美哟你?没叫你帮忙洗盘子就偷笑了。”岚心没好气地说。“他正在忙,过一会儿再来和你闲嗑牙。”
“好啊,待会儿再叫他请一次。”William痞痞地笑笑。
“哇!”岚心啐了他一口,帮他们开瓦斯炉,然后朝芙蕖笑了笑。“请慢用。”
“你常来?”目送岚心离去,芙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安全问题。
“嗯,这里是我和几个狐群狗党无意间发现的,觉得很对口味,来丁几次,就和老板成了好朋友。”William用夹子挟了几片五花肉和鸡胸肉放到网子上,准备先烤一些快熟的填填肚子。
“很喜欢交朋友?”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和两个妹妹称兄道妹起来,她不怀疑他有这项能耐。两个妹妹虽然不若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她晓得,她们佟家人有佟家人的坚持,平日是不会随便招待外人的,而他,是个例外。
“怎么说呢……”他拿着夹子,熟练地翻动着网上的肉片,又挟了两片羊排上去。“我对人很有兴趣,喜欢接触不同的人,和他们说话,了解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的经验也变成我的,久而久之,所谓的‘朋友”就变多了。你呢?老师也是个容易接触人的工作,你应该也不难和人相处吧!”顺手挟了一块烤好的五花肉给她。
不难和人相处!她和电脑都比和人来得亲近!
芙蕖挟起肉,送进嘴里。嗯,不老不生,烤得刚刚好。
“其实,人是很有趣的生物。”William又放了两片五花肉和鸡胸肉进芙蕖的盘子。“不仅有趣,也很可爱。”
有趣?可爱?她倒觉得不会说话的电路板要比人有趣、可爱多了,因为它们不会抱怨,也不会找麻烦。
“你没有办法预知任何人的想法,即使你们再认识、再熟悉,他还是会给你意外的惊喜,是你无法预测的。因为人会变,无论变好变坏,都是一种成长。可是机器不能,它只能靠着人的帮忙来Up-date,不会自己成长、自己改变,甚至只要一个指令错了,它就当机。你看,连印表机,光是慢放一张纸就会叽叽呱呱叫,然后还耍性子给你胡乱印蚌七、八张,这种事,人会做吗?”他自己塞了一块鸡胸肉,又喝了一口可乐,继续说:“不会的。没有纸,我们就先不写,等纸来了,再继续。连五岁幼稚园小孩子都比印表机聪明。”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很省事。”芙蕖反驳着。
“是很省事,但也很没乐趣。”他又挟了几块甜不辣去烤。“你看,我那天要你动眼睛手术,你却一个劲儿的反对,所以我必须花时间说服你,那我就要动脑筋让你接受。还有,这原来只是你的事情,可是你的妹妹们因为关心,也加入了游说的行列,言谈之中,让我更多了解了你们姊妹的性情,这不就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乐趣吗?想想,换成冷冰冰的电脑,你只要按个Enter,它敢不从!它不敢,可是你敢。你说,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许多人认为人比鬼可怕,觉得人的心比任何毒蛇猛兽都险恶,我却不以为然。你看,只要你真诚,连小动物都懂得感恩,何况是人呢!即使仍有那么多人作奸犯科,我仍愿意相信他也曾经是个可爱的个体,只是环境扭曲了他的可爱,若他愿意、若这个社会愿意,他会再变得可爱,甚至更可爱。”
听着他的话,芙蕖竟有些失神了。
对她来说,人,都是麻烦。越多人,越麻烦。连要看场电影,三个人以上就搞不定,所以她向来只会一个人上电影院。像她们家,三个女孩、一个老头加一个管家,光是电视看哪个频道都搞不定了,更甭提其他大大小小的争议。
而他,却斩钉截铁地说人很有意思,说人很可爱。为何他会对人如此的有信心?
因为他有一个最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疼爱关照、将他呵护得无微不至的父母,所以才会认为世上一切圆满、美好吧?
只有他们这“正常”家庭出身的人,才会如此大言不惭。
“你父母亲一定很疼爱你。”芙蕖带点酸酸的口气说着。去日本留学、开店,谁像他如此好命?
William耸耸肩。“或许吧,我不知道,从没见过他们,因为我是个孤儿。”他一派自在,仿佛在谈论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若是面前有一面镜子,佟芙蕖发誓她一定会拿起桌上的小碟子,比比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得和它一般大。
“眼睛别瞪那么大,你才刚动过手术,要小心点。”William好笑地看着芙蕖,体贴地提醒着。
“你……你刚才说……”芙蕖胸中有一股气,吐不出也吞不下,像棉花团似地塞得她心口好难受。“你刚才……说……”
“说什么,‘要小心点’?”他随意地翻着羊排。
芙蕖摇摇头。
“‘你才刚动过手术’?”拿枝筷子戳了戳。
还是摇摇头。
“‘眼睛别瞪那么大’?”嗯,差不多熟了。
依然摇摇头。
“喔,你说孤儿啊!”把羊排放进芙蕖的盘子里。
这下点头了。“我是不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