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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第10页

作者:展颜

不知为什么,在开足了暖气的大厅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竟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就连握着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了。我也有过婚礼的。我也曾穿上过那身婚纱,披上过一袭嫁衣。然而,那个婚礼……

当初嫁给显祖,我欢天喜地。我曾经自信地以为,婚礼只是一个仪式。我所要的,只是名正言顺地和显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我终于还是后悔了——至少在这一刻。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坚持拥有一场真正的婚礼,至少,我也能为自己扮演一次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最娇羞的角色。至少,我尚能为了我的爱情的终成正果而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最直接最彻底的炫耀。至少,到了今天,我还能对我的婚姻拥有一点最基本的美好回忆。至少……然而,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飞蛾扑火般的义无返顾啊,换来的究竟是些什么?!

……

生活已经演变成一个畸形的怪圈。圈住了我的丈夫,也圈住了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他活在思念里。除了工作,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待着。书房里、卧室里、花园里,或者这间屋子的任何地方,只要没有别人就好。只要留他一个人,就好。而我,则是为了他而活着。我的丈夫,是我生活的全部理由和重心。我的视线随时跟随着他,我的心情随时围绕着他,因此,我无时无刻不深陷在痛苦之中。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全部心情的来源,他深陷在痛苦中。

他没有为她而死,但是,他为她而活着——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虽然我早已知道它是事实,但是,我还是迟迟不愿意相信。直到今天,直到他今天又一次月兑口而出地把我唤做“小意”!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了,总之,每当我觉得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开始渐渐变得潮湿、温暖而柔和的时候,每当我对那一刻的气氛感到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就往往会这么“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并非故意地”彻底打击我一次。在他充满歉意与慌张的目光里,我感觉到的却是刺骨的寒冷与绝望。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永远无法离开她,我永远无法爱上你,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他动员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他牺牲了他自己、他余生的快乐与自由、他的婚姻与家庭来缅怀一个无法厮守的女人、一段无法握住的爱情。至于我——我终于悲哀地发现,我所为他双手奉上的我的一切——爱情、婚姻、前途、自由、快乐等等等等,只是他葬礼中的一件心甘情愿的陪葬品。

……

我一直以为,凭借着我的执着与爱情,我终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曾经对我的耐心有着毋庸置疑的自信——我坚信,我能够等到那一天。等到她离开,或者,等到他放弃。然后,我将会拥抱着那份迟来的爱情与婚姻的甜蜜与我的丈夫一起痛哭流涕。

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再说服我自己了。我不忍再欺骗自己泣血的内心。阿菊的几句话,让我靠近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靠近的房门;让我面对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他把自己关在那里,回忆她、思念她、陪伴她。通宵达旦,夜复一夜。她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整个身体,更重要的是,她占据着他的内心。我永远无法走近的、他深处的内心。

她拥有了他的一切——原本我还以为,我至少还拥有着他的躯壳。然而,我终于发现,我连这最后的阵地也没能守住,我已经丧失了再拥抱他的能力——自从那天,酒醉的他默默地拥抱着我,口齿不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之后,每当我再搂住他时,就会手脚僵硬,心如刀割。

……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换我与我的丈夫一夜温情。”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句话。几乎是立刻的,我想到了自己。我几乎就要月兑口而出:我也愿意。我也愿意交出我的一切,来换我丈夫的一夜温情。不用一夜,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然而,转念间,我又忍不住悲伤地问自己——我还剩下什么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用以交换这份温情的?!

……

书杰和诗洁回来了,难得他们还想尽办法地找到了我——结婚后,我就与旧时的朋友几乎全部断了联络,更不用说留学时的同学了。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昨天下午,来家里进行了象征性的拜访。今天,诗洁便打电话约我一起去看画展。

“下午三点,我和哥哥来接你。”电话里,诗洁用她那惯用的笃定的语气说。不容我婉拒。

午饭过后,我便早早地换好衣服等他们。也许是太久没有看画展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和朋友一起出门去了,总之,我的心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的。

三点整,院外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声。短促的,非常礼貌。我迎出门去,书杰已经站在车外等我,诗洁见了我,也飞快地打开车门,从前座上跳了下来。书杰一身熨帖的西装,诗洁则是一件精巧的洋装,衬上我的一袭淡色旗袍,倒有还真几分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大家互望一眼,随即,三人一起笑了。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在法国学画的时候……那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如姐姐变老了……”诗洁打趣地说。

“胡说……”书杰打断了妹妹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穿这些传统样式的衣服的啊?!你别说,倒还别有一番风味!衬上你现在的神韵……还真是个成熟女人了。”

两人说法不同,实质是一样的——老了就是老了。这些我早知道。

看完画展,又一起吃晚饭。聊了又聊,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

兄妹二人送我回家。

“改天再找你……”书杰说。

“如姐姐,你怎么就结婚了啊?!我哥还一直等着你呢……”临别,诗洁悄悄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说得我心头一颤。

匆匆进门。

“老爷呢?”

“老爷在书房……”

我的消失在我丈夫那里,果然是无动于衷。

回到房里,我又一夜无眠了。所不同的是,我不仅在想我的丈夫,我的婚姻。想得更多的,竟是昔日在法国的种种,以及在门外诗洁的那最后一句玩笑……

……

书杰是个好人。

他象征的不仅仅是我昔日的留学生活,我已经生疏的绘画事业。在某种意义上,更重要的是,他还象征着我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抛去丈夫、婚姻与孩子,抛去过去将近十年里的一切烦恼与痛苦的根源,走出门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诱惑……

……

面对镜子,一种无言的悲戚油然而生。镜中的,已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一层一层脂粉盖上去,一笔一笔颜色描上去,只不过是把年老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提而已。显在脸上的,固然是一份粉饰出来的美丽。然而,事实上呢?已经失去的,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种刻骨铭心的怀念与哀悼,感叹与惋惜,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我的青春,我的容颜,我的一切骄傲与自信,都在这间大屋里,在我漫长无望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换来的,不过是这一脸的脂粉,一身的绫罗,一室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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