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在開足了暖氣的大廳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竟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就連握著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了。我也有過婚禮的。我也曾穿上過那身婚紗,披上過一襲嫁衣。然而,那個婚禮……
當初嫁給顯祖,我歡天喜地。我曾經自信地以為,婚禮只是一個儀式。我所要的,只是名正言順地和顯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我終于還是後悔了——至少在這一刻。我在想,如果當初我能堅持擁有一場真正的婚禮,至少,我也能為自己扮演一次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麗最嬌羞的角色。至少,我尚能為了我的愛情的終成正果而在眾人面前進行一次最直接最徹底的炫耀。至少,到了今天,我還能對我的婚姻擁有一點最基本的美好回憶。至少……然而,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我飛蛾撲火般的義無返顧啊,換來的究竟是些什麼?!
……
生活已經演變成一個畸形的怪圈。圈住了我的丈夫,也圈住了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說,他活在思念里。除了工作,他最愛做的事就是一個人待著。書房里、臥室里、花園里,或者這間屋子的任何地方,只要沒有別人就好。只要留他一個人,就好。而我,則是為了他而活著。我的丈夫,是我生活的全部理由和重心。我的視線隨時跟隨著他,我的心情隨時圍繞著他,因此,我無時無刻不深陷在痛苦之中。因為,我的丈夫,我的全部心情的來源,他深陷在痛苦中。
他沒有為她而死,但是,他為她而活著——這麼多年了,我終于還是不得不承認了這個事實——雖然我早已知道它是事實,但是,我還是遲遲不願意相信。直到今天,直到他今天又一次月兌口而出地把我喚做「小意」!我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了,總之,每當我覺得我們倆之間的空氣開始漸漸變得潮濕、溫暖而柔和的時候,每當我對那一刻的氣氛感到沾沾自喜的時候,他就往往會這麼「無意識地」、「不自覺地」、「並非故意地」徹底打擊我一次。在他充滿歉意與慌張的目光里,我感覺到的卻是刺骨的寒冷與絕望。那雙眼楮仿佛在說︰「我永遠無法離開她,我永遠無法愛上你,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他動員了他所擁有的一切來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他犧牲了他自己、他余生的快樂與自由、他的婚姻與家庭來緬懷一個無法廝守的女人、一段無法握住的愛情。至于我——我終于悲哀地發現,我所為他雙手奉上的我的一切——愛情、婚姻、前途、自由、快樂等等等等,只是他葬禮中的一件心甘情願的陪葬品。
……
我一直以為,憑借著我的執著與愛情,我終究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我曾經對我的耐心有著毋庸置疑的自信——我堅信,我能夠等到那一天。等到她離開,或者,等到他放棄。然後,我將會擁抱著那份遲來的愛情與婚姻的甜蜜與我的丈夫一起痛哭流涕。
但是,現在,我已經無法再說服我自己了。我不忍再欺騙自己泣血的內心。阿菊的幾句話,讓我靠近了那個我一直不敢靠近的房門;讓我面對了那個我一直不敢面對的事實——他把自己關在那里,回憶她、思念她、陪伴她。通宵達旦,夜復一夜。她佔據了他的整個思想、整個身體,更重要的是,她佔據著他的內心。我永遠無法走近的、他深處的內心。
她擁有了他的一切——原本我還以為,我至少還擁有著他的軀殼。然而,我終于發現,我連這最後的陣地也沒能守住,我已經喪失了再擁抱他的能力——自從那天,酒醉的他默默地擁抱著我,口齒不清地呼喚著她的名字。之後,每當我再摟住他時,就會手腳僵硬,心如刀割。
……
「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交換,換我與我的丈夫一夜溫情。」我在一本小說里看到這句話。幾乎是立刻的,我想到了自己。我幾乎就要月兌口而出︰我也願意。我也願意交出我的一切,來換我丈夫的一夜溫情。不用一夜,哪怕只有一個小時!然而,轉念間,我又忍不住悲傷地問自己——我還剩下什麼東西是可以拿出來用以交換這份溫情的?!
……
書杰和詩潔回來了,難得他們還想盡辦法地找到了我——結婚後,我就與舊時的朋友幾乎全部斷了聯絡,更不用說留學時的同學了。但是,他們還是找到了我。
昨天下午,來家里進行了象征性的拜訪。今天,詩潔便打電話約我一起去看畫展。
「下午三點,我和哥哥來接你。」電話里,詩潔用她那慣用的篤定的語氣說。不容我婉拒。
午飯過後,我便早早地換好衣服等他們。也許是太久沒有看畫展了,也許是太久沒有和朋友一起出門去了,總之,我的心是有幾分難以言喻的興奮的。
三點整,院外響起了幾聲汽車喇叭聲。短促的,非常禮貌。我迎出門去,書杰已經站在車外等我,詩潔見了我,也飛快地打開車門,從前座上跳了下來。書杰一身熨帖的西裝,詩潔則是一件精巧的洋裝,襯上我的一襲淡色旗袍,倒有還真幾分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大家互望一眼,隨即,三人一起笑了。剎那間,我仿佛又回到了在法國學畫的時候……那無憂無慮的青春歲月。
「如姐姐變老了……」詩潔打趣地說。
「胡說……」書杰打斷了妹妹的話,「你什麼時候開始穿這些傳統樣式的衣服的啊?!你別說,倒還別有一番風味!襯上你現在的神韻……還真是個成熟女人了。」
兩人說法不同,實質是一樣的——老了就是老了。這些我早知道。
看完畫展,又一起吃晚飯。聊了又聊,不知不覺,已經很晚了。
兄妹二人送我回家。
「改天再找你……」書杰說。
「如姐姐,你怎麼就結婚了啊?!我哥還一直等著你呢……」臨別,詩潔悄悄的一句半開玩笑的話,說得我心頭一顫。
匆匆進門。
「老爺呢?」
「老爺在書房……」
我的消失在我丈夫那里,果然是無動于衷。
回到房里,我又一夜無眠了。所不同的是,我不僅在想我的丈夫,我的婚姻。想得更多的,竟是昔日在法國的種種,以及在門外詩潔的那最後一句玩笑……
……
書杰是個好人。
他象征的不僅僅是我昔日的留學生活,我已經生疏的繪畫事業。在某種意義上,更重要的是,他還象征著我的另一種生存方式——拋去丈夫、婚姻與孩子,拋去過去將近十年里的一切煩惱與痛苦的根源,走出門去,過我自己的生活。
這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誘惑……
……
面對鏡子,一種無言的悲戚油然而生。鏡中的,已是一個年華老去的女人。一層一層脂粉蓋上去,一筆一筆顏色描上去,只不過是把年老的事實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頭重提而已。顯在臉上的,固然是一份粉飾出來的美麗。然而,事實上呢?已經失去的,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的。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這種刻骨銘心的懷念與哀悼,感嘆與惋惜,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得到。我的青春,我的容顏,我的一切驕傲與自信,都在這間大屋里,在我漫長無望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盡。換來的,不過是這一臉的脂粉,一身的綾羅,一室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