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个很擅长跟孤独相处的人。
经年累月的,一个人租赁一个房间,自己煮食,自己和自己对话。
知己如姊妹的朋友一两个,随着个人际遇天南地北的各自发展去了,一向也聚少离多。
室友各忙各的,偶尔点头微笑,并不特别熟络。
我的个性,一向也懒得经营吃吃喝喝的玩乐朋友。
这样的生活很单纯很惬意。
空虚感,是醇酒是享受啊!
直到有一天,我生命里第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了,他很强势的进驻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从此才有改变。
一个人跟两个人,当然不一样了。
但寂寞并没有随着男友的出现而消失。
她只是隐匿起来了,变成一个更私密更幽微的伙伴,只要男友稍不注意,就对我眨眨眼。
拜男友的工作狂倾向之赐,我跟我的好朋友,经常在咖啡厅、在街上、在书店相逢,有时消磨一下午或一整晚,感觉很棒。
我和我的寂寞,是绝妙的拍档。
我常想,如果没有她,也许我会失去自己。
直到又有这么一天,我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变成最后一个。(如果运气够好的话。)
我们结婚,然后我怀孕了,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个人跟三个人,当然更不一样了。
二○○四这一年,不只是阿扁与连宋对决的一年,也是我们小女儿诞生的一年。
临盆在即,除了期待喜悦,也有一点点惆怅。
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伴我多年的好朋友,也很不舍。
未来,她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参与我的生活呢?
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因此,我以好友寂寞为题,写了这个故事,做为纪念。
楔子
她觉得,谈一场恋爱,分手,然后遗忘,是很容易的。
她的意思是说,漫漫人生,六七八十载,一场恋爱,能在人活着的一生中占据多少比例呢?
快则几天,慢则几年,反正分手后,再思念再感伤也会过去的。
所以,既然走到这地步--
就分手吧!
一只手勾着一只更大的手,两双步伐沿着堤边人往人来的人潮漫步。
姿态是优闲从容的,却意外显得萧索寂寞。
岑茵始终低头盯着石头步道,看着自己的脚步;言放宇的视线则追逐着渡船的方向,目光愈飘愈远。
淡水是适合一切浪漫的。冬天够冷,冷到骨子里去;夏日够烈,烈到剥去一层皮。
然而谁说淡水是台北人心灵的出口?
又冷又烈的天,偏偏有极美的夜晚。
这样的美丽,不是因为观音山的娴静姿容,不是渔火渡船,不是古街长堤,不是空气里的咸,不是烟花,不是童玩。
也许也是这一切的综合,也许不是,是走在街上,情不自禁放缓脚步,终于也会对走唱艺人报以热烈掌声的闲情。
“吃炭烤喔--来来来,楼上还有位子,最好的夜景雅座,可以一边看海一边吃喔,两位帅哥美女用餐吗?要不要先上来看看?”
言放宇迟疑了一下。
以往来到河堤,鼻尖嗅着阵阵烤肉的香味,心头总是又痒又恨。也不是真的吃不起,但平素实在节俭惯了,每次天人交战后,两人总是默契极佳地选择了便宜又实惠的淡水阿给、可口包子,配鱼丸汤。
可是今天不同。
“妳想不想吃?”他觑她一眼。
想起从前的种种馋相,岑茵忍不住淡淡一笑。
“不吃,还是有始有终吧!”
言放宇也笑,温柔的眼角弯成迷人的弧度。
“好,那么我欠妳一客炭烤,如果哪天我回来了,遇见妳,一定要请妳吃一次。”
岑茵欣然同意。
“说定了。”
于是他揽着她的腰,往他们都熟悉的阿给摊位走去。
这一年,岑茵升大三。
言放宇大四毕业准备赴美国深造,刚好父亲也在今年退休,于是全家就一起移民美国。
坦白说,他回来的机会不大了。
分手,平静得不像真的。
也许是青春吧!
人拥有青春的时候,总相信未来还有太多美好在前方等待着,现在失去的爱情,不必可惜。
况且这样的分手,没有背叛,没有丑陋。
海风吹开两人的发丝,天上星辰彷佛也为他俩的离别而拢聚。
这晚,子夜天空特别清澄,纯粹黑净,星星特别低垂,带来前所未有的光采和幽暗。
美丽的离愁,像诗一般。
“我可以讨一个礼物吗?”
离开淡水前,岑茵突然仰首问。
言放宇莞尔微笑。
“妳想要什么?”
“陪我一夜。”岑茵澄明清澈的眼眸中亮起一丝异样,粉颊不自在的泛红了,神情却是坚定。
“妳说什么?”言放宇不禁愕然。
岑茵平静地抬起头,漆黑的双瞳,养在氤氲的泪眶里,微微抿着嘴,却不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情。
言放宇连呼吸也困难了。
他不确定这样好不好,这对她似乎不太公平。未来还有更多更好的男人会出现,这样特别的礼物,不该是给他。
可是岑茵的眼神,满满的,不容拒绝。
“妳确定?”
“嗯。”
“也许我们根本不会再见面了。”
岑茵低如蚊蚋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不想带着遗憾让他离开,于是他带她回租赁的宿舍套房,她绵绵密密吻着他的颈际,深深汲取他独有的气息。
在这张他们曾经肩并肩聊着天、看著书,笑闹无数的大床上。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热烈欢爱着。
他看着她的,情难自禁的屏息。
她羞涩到胸脯也泛着潮红,却坚持睁着眼睛,看他如何吻遍她全身、如何喘息,氤氲的眼睛变成深邃美丽的颜色。
她熟睡之后,第二天他走了,没带走屋里任何物品。
阳光将她唤醒的时候,她知道他已经在飞机上俯看层层云海。
第一章
七年后,时序进入盛夏。
午后,在屋龄超过三十年的老公寓二楼。
“茵茵?茵茵哪,那些照片妳看过没有?”
岑母提着大包小包菜,推开门,只见出门前放在客厅里的一叠相片还好端端搁在茶几上,看起来一点动过的痕迹也没有。
心头怒火不由得一下子高张。
“我说的话妳都不听了是不是?照片看了没有啊?妳给我开门--”
她抓起相片,走到岑茵的房门口奋力敲打,一边拔开高分贝的尖嗓子叫:
“我让妳看相片,是尊重妳,妳不要不知好歹。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一个对象也没有。啊妳是打算一辈子留在老家拖累我们是不是?
“妳自己不羞,我还要在街坊邻居面前做人哪!我岑林阿梅居然有个老处女的女儿,拜托妳也为我们想想好不好!
“要说条件,难道妳会比巷口牛肉张的女儿差吗?我有把妳生的比较丑吗?她儿子也生两个了,妳好歹念到大学毕业,还是当老师的,我们做父母的还有哪一点对不起妳--”
岑母骂人向来不留余地的,连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例外。
这长串国台语夹杂的台词,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拿出来重温一遍,偶尔加进刚从八点档肥皂剧学来的新词儿,练得顺口无比。
房门倏地打开了,岑茵脸色难看的杵在门口。
岑母正骂到兴头上,不料岑茵会突然开门,两张脸孔一下子贴近,吓得岑母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喉咙登时被口水呛着了。
嘈杂声嘎然而止,窗外啾鸣的鸟儿,正可爱地欢唱。
“我看过了。”岑茵疲倦的垂下眼,肩上背着一只帆布袋。“我没意见,请妳自己安排吧!”
她绕过母亲,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准备出门。
岑母赶紧跟在后头,不死心地念道:“妳这是什么脸?我当妳妈,说妳两句就要跑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