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夷地走到病房,护土小姐给江如瑛戴上氧气罩,又贴上心电感应器。仪器滴滴滴地响着,她的生命迹象透过仪器微浅地呈现着。
宋浩男坐在床边,拉起她软垂的右手握着。那是一只水肿的手,冰冰凉凉握在手中像是一块木头般的死肉,很难想象它曾挥洒彩笔,画出一幅幅淡远的画作。
她能再恢复吗!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他漠然得迹近没有感情的样子,令宋玄心头一片冷意。他宁愿宋浩男大闹大骂,也不要他这么冷静;发泄出来就会接受现实,不哭不说话,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那才是最可怕的。
由于已经凌晨一点了,陈小姐告辞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宋玄再次谢谢她的帮忙,送她出病房。
“爸,你要不要先躺一下?”宋玄拉出小床,宋浩男全凭意志控制着身体,他孱弱的模样令宋玄止不住阵阵酸意。
这样的景象彷佛见过,江如瑛重伤在床,宋浩男就如现在守在床边。六年前江如瑛逃了一劫,而今天悲剧重演,只是她可会再有当年的好运气!
他说的话,宋浩男都像没听见。于是宋玄闭上嘴巴,默默坐到一边。面对一个毫无反应的人,你是一点辙都没有的。
宋玄和宋浩男大概是天生的父子无缘,他们看对方都不顺眼,江如瑛既是他们冲突的来源,又是他们之间的润滑剂。他们都想独占江如瑛,又因不想让夹在中间的江如瑛为难,而被此忍让。
他们之间的紧绷关系,因宋浩男的病而有些许化解。再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父亲。
宋玄在机上时想了许多,父亲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得到妈妈不错,但是他们结婚六年,妈妈并没有不幸福啊。相反的,他看见母亲一年比一年快乐、一年比一年开朗,光是这样的改变,就足可证明父亲并不是一无可取的浑帐,至少他没给母亲更多的折磨和不幸,不是吗!
那他的敌对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或许他只是小孩子心态,痛恨抢走他心爱玩具的人,他人是长大了,心却没跟着成熟。想通了这一点,宋玄真正从过去的樊笼里跳了出来,能平心地正视宋浩男。
可是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就可消除的,宋浩男不理睬他,令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宋玄是面皮薄的人,也就没办法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唱独角戏。
寂闷的病房里,只有接连江如瑛心跳的仪器“哔哔哔”的单调声响着。
听久了仪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宋玄再也支持不住被催眠了过去。
一觉醒来,宋玄发现自己竟屈在长椅上睡着了,他如失火般急急转向床上看去,吐出了一口不算怎么轻松的大气。仪器仍一板一眼进行着它的职责,那声音透露着江如瑛不大坏、也不算好的讯息。
宋浩男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靠着椅背,握着江如瑛的手悬在床畔,像一尊静止的雕像。
宋玄心中有一角慢慢地融化了。
他一夜都没睡吧?这么一比,是谁对妈妈的心多就很清楚了。当你全神贯注在对方的身上时,就会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和需求。宋玄有一股冲动突然想狠敲自己脑袋一顿,他一直认为宋浩男不会好好对待江如瑛,可任谁看了这一幕,都不会再怀疑宋浩男的深情。
他很羞惭,总要到最后一刻他才看清真相。父亲来日无多,母亲朝不保夕,他往后都要活在悔恨当中!
陈小姐来了,照例要替宋浩男打点滴。宋浩男伸出左臂,让她去做分内的事,完全当自己是活死人。
来巡房的医生看见,忍不住问了一声。知道宋浩男竟是癌症末期的病人,那张看惯生死而变得表情麻木的脸登时扬起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责备他们不该不分轻重,病人就应该好好休息,怎么可以来看护?说得宋玄脸上讪讪的,医生根本不了解内情,换他来令宋浩男回病房休息看看,就算他是主治医师也未必能换得宋浩男的合作。
横向宋浩男一眼,果不其然,如宋玄所料的,宋浩男板着一张深沉肃穆、看不出心事的脸,看样子压根儿没把医生的叨念给听进去。
医生见没人听他的话,心里微有闷气。自己的身体爱拿来逞强,到最后吃亏的可是自己。看看江如瑛的状况后!吩咐护士要按时为她调整姿势,以免躺久了生褥疮,严重的话会溃烂。交代完之后,又转到别处去了。
江如瑛重伤的事应该让外婆知道,说句不乐观的话,外婆再不来,可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宋玄向宋浩男说出这件事,宋浩男的视绿一直停在江如瑛浮肿得不复清秀的脸上,说:“你去办吧。”
打电话过去,陈英玲正在睡觉!睡梦中听到这个消息,话筒那端不由自主地放声号哭起来。宋玄鼻子一酸,差点又要陪着哭了。陈英玲要了宋玄的联络电话!她会尽快搭最快的班机赶回台湾。哭哭啼啼之中,结束了这次通话。
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消息,宋云意和林慧心竟来了。
宋玄起身招呼:“女乃女乃、姑姑。”
看见江如瑛的样子,宋云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又觉得不该增添宋玄心上负担,手帕拭着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们是看了新闻才知道的,车祸发生后有记者到现场去拍影片。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宋云意和江如瑛感情一向很好,她遇到这样的不幸,宋云意很不能接受。
“医生怎么说?”看江如瑛包得如木乃伊,绷带上渗出血迹,林慧心简直认不出这是那个婉变秀丽的江如瑛,她伤得教人骇目惊心。
“这几天是危险期,如果妈妈没醒来,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宋云意一听,泪如泉涌,把条手帕死命摀住口鼻,那情景是很不忍卒睹了。
林慧心拍拍宋玄肩膊,安慰他说:“好孩子,难为你了。”
宋玄眼眶发红,摇了摇头。
“浩男,你该去休息。若你也倒了,你叫宋玄一个孩子怎么分身照顾你们两人!你该替他想想。”林慧心一眼就看出宋玄的隐衷,以长辈的身分命令他。
就在大伙儿以为宋浩男又要施出不闻不觉的故技,打算再合力劝到他去休息为止的同时,他说话了:“我这么看着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是他今天所讲的第二句话,说完,又闭上嘴巴。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这句千斤重的话教他们任有千万句光明正大的说辞都给堵了回去,字字都像敲在心版上,震天憾地的。
宋玄低着头,呆呆看着鞋尖。
宋云意捣心捣肺般只是一个劲儿的垂泪。
林慧心人生已过了大半,什么风雨都经历过,不像他们那么容易激动;她深深明白,宋浩男心如盘石,别人是休想再动摇他分毫了。
“浩男,希望你明白,我们都是为你好。”
坐了半小时,林慧心母女离去,要宋玄若有需要帮忙,千万不用客气,一家至亲,不须见外。
中午陈小姐打了果菜汁,宋浩男倒没有拒绝,他若不进食就没有体力,这个道理他懂,他还没笨到要跟自己过不去。为了如瑛,他是绝对不能倒的。
吃完饭宋玄突然闪过一个灵感,将陈小姐拉到房外低声商量几句,陈小姐也以为可行,点头答应。
快傍晚时,陈小姐拿出针筒要打针,宋浩男想也不想横出手臂。打完不久,意识逐渐蒙眬,伏倒在床沿上,昏睡过去。
一醒来宋浩男看见顶上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床上,江如瑛在他不远的身边。天色敝亮,他记得应该正要入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