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快过年时,周老夫人感染了风寒;本来只是一点小病痛,却不知怎地病势逐渐加强,冷一阵热一阵,冷的时候几层棉被都盖不暖,有时却烫得像火炉。请了好几个医生都无效,什么人参、灵芝都吃下好几斤,却不见半点起色。把秋别和周桐急得像什么似的。
双梅城内有名的大夫来诊治,都说不要紧;奇怪的是,不论投下多少药石,周老夫人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堪堪快过年时,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是这样教人焦心的情况,周桐的学业因而延搁下来,和秋别两人衣不解带守在周老夫人床前,随侍汤药。
这次过年,格外冷清。以往都会请戏班唱鼓儿词的到家中热闹,周老夫人病中需要安静,连带那些吹吹打打一并取消,也不整顿装新,只略略打扫一番而已。
除夕晚上,周老夫人突然晕厥过去,同仁堂的惠大夫赶了来,交代灌下独蔘汤,托起周老夫人手腕一搭,又翻翻她眼皮,摇了摇头,避到外头对周家人道:“你们快准备办后事吧,病人有什么还未交代清楚的,趁这一时三刻说一说。”摇摇而去。
“娘──”周绍能顾念母子亲情,到底激出了一滴痛泪。用衣袖拭拭眼角,显得无比伤心似的,对众人道:“进去吧,看看老太太有什么话要说。”率先进屋,周晃三兄弟尾随鱼贯而入,把周桐当作透明人一般,丢在后头。
秋别默默看在眼里,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咱们也进去吧。”周桐凄凄惶惶的点了点头。
进入怀桐院,周绍能等团团围住了周老夫人病榻,一口一声“娘”、“老太太”,叫得好生关切。
周老夫人幽幽睁开双眼,眼前满床的人,认清了没一个是真正贴心的,开口唤道:“不华、秋别。”
听周老夫人叫唤,站在穿门边的秋别忙应道:“我在这儿。”拉着周桐,众人只有让出一条路。
周老夫人招招手,要周桐坐在床沿,凝目深深看了他忧愁满布的脸庞一眼,道:“好孩子,你真像你爹。”语中充满唏嘘。对秋别道:“妳把红木箱子里那个紫檀盒子拿来。”
秋别取了来,放在床头,柔声道:“老太太,盒子在这儿。”
周老夫人拉过周桐的手,道:“周家所有的田产地契全都在这,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以后你就是周家的主人。”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秋别神色不变,像是早已预知此事。
“这……”周桐一时难以相信,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行。”
周老夫人手一紧,脸上登时现出焦急凝重的神情,周桐竟觉得手上发疼,可见她心中之在意。周老夫人一字一句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难道你连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也狠心不从吗?”周桐好生心痛,滴下泪来,叫道:“女乃女乃──”
“秋别。”
秋别忙道:“我在。”周老夫人颤巍巍伸出手,秋别连忙伸手过去让她握住。
周老夫人左手将周桐的手拉过,覆在秋别手上,道:“我把不华交给妳,他有什么不懂的,妳尽避教导他,别因为他是妳主子,妳就纵容不理。这点妳办得到吗?”
这已俨然在托孤。秋别虽然坚强内刚,一再告诫自己不要面露哀戚,但是周老夫人十数年养育教导之恩,如母如师,恩情山高海深,如今即将撒手人寰,教她如何不伤悲?
秋别双目含泪,哑声道:“老太太放心,但教我一日在生,一定好好辅佐桐少爷把周家撑起来,光大门楣。若我违背今日之言,教我粉身碎骨,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毒辣的咒誓显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场之人听到她这么狠毒的诅咒自己,都打了一个冷颤。
“好,好。”周老夫人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道:“不枉我疼妳一场。妳原也不用这么起毒誓,对妳我还信不过吗?不华交给妳,我最放心。”
一口气忽然喘不上来,众人齐声惊呼。周老夫人一张脸惨白如纸,似已大去,秋别忙去探她鼻息,却还有气,好半天才又张开眼来。
环视众人,各各心肠不一;周老夫人自知大限已到,等自己归天之后,这些人会怎么对付周桐?她虽然把秋别安排在他身边,但秋别只是个婢仆,位低人轻,眼下众人敬她三分,全是有自己在背后撑腰,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局面?
只觉身内一片空荡荡的,魂灵儿似乎快飘出体外,知道这是要死去的先兆。周老夫人睁大双眼,道:“城外的田地,周晃、周晖、周普各有一份,你们好好侍奉双亲,也足够了。我把家产交给不华,是因为他能守成,不是我偏心他。你们从小享受惯了,骤然暴富,我是怕周家基业就毁在你们手上。不华宅心仁厚,不会亏待你们,盼你们看在同气连枝的血亲分上,能够一同兴旺我们周家。”说完气微声息,缓缓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周桐惊呼,周老夫人全无回应。
周桐心伤难以自己,伏倒在周老夫人身上,放声大哭。秋别泪如断线珍珠,她这无声而泣比痛哭流涕还沉痛太多。后头周绍能等人因自己所分太少,全忘了至亲死亡,应该略表哀矜,还站在原地,有的惊愕,有的含怒。
突然墙外传来辟哩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落,络绎不绝。墙内各怀心机,墙外却是一岁已过,梅蕊迎新。
板荡识冰心
周老夫人的丧事本该由周绍能来主事,他推说近来身子不适,不宜太过操劳,将事情推给秋别去做。秋别不发一言,遣陶庆平去请高僧高道来做超荐法会,钟鼓铙钹,大鸣大敲,诵经洗业。
周绍能只有第一天做法事露了一下脸,之后就不见踪影。周晃三人亦有样学样,如法炮制。灵前只周桐、秋别、金开披麻戴孝,为周老夫人服丧守灵。
做完七七,秋别在头上别了一朵白花,为周老夫人带孝。白衣白裤,清瘦之余显得份外动人。
丧事告一段落,秋别搬出怀桐院,把屋子让给周桐住。怀桐院旁还有一间小屋,是下人住的,她将自己的被盖用品移到里头去。
周桐觉得鸠占鹊巢,想搬出另找地方住,秋别阻上他:“这儿本来就是你住的地方,哪有主子不住大屋,反要让给下人的道理?”周桐还是不肯,秋别一句话堵住他:“老太太临终前说什么来着?她要你听我的话。这第一件事你就跟我争,老太太地下有知,岂不心寒?”周桐方始默然。
周老夫人葬在周家祖茔,周桐每天早上必到祠堂焚香祭拜,吊念追思。七七过后,秋别找了个时间和周桐说话,这些日子她忙里忙外,面上颇有倦容。
她要和他谈的是学业上的事,以前他读书的辰光只有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她要他再各加一个时辰,课业则聘请外头的西宾来教导。
一听秋别不教他,周桐急了:“秋别姊姊,是我哪里惹妳生气了吗?妳才不肯教我念书。妳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一定改。”
秋别柔声道:“你没犯错,我没生你的气。只是老太太把你交给我,我得打起精神替你主持家务和大小生意。你现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功读书,我怕我冗事太多耽误你的课业,才请外头的夫子来教你。你若真心体谅秋别姊姊的难处,就好好念书,好吗?”
秋别不是厌弃他,周桐心放下一半,但不能得她亲炙,心中颇为怅怅。秋别有她的苦衷,自己也不好过于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