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祖娶的妻子,也十分贤淑,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桐,字不华。夫妻俩对这个孩子爱若珍宝,逾于性命。这孩子在满一岁“抓周”时,散了一地的算盘、毛笔、弓箭、书册……什么都不要,独独爬到数尺之外,把一只掉在地上的破碗捡起来把玩,笑个不停;整个周家上下引为奇谈,啧啧称怪,却不知这是往后不幸的先兆。
周不华三岁多时,有一天随父母出外去玩,竟在人群之中走失不见。周绍祖夫妇像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孩子竟像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夫妇俩大贴悬金榜文,要找回失踪的儿子,但始终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音。
思子心切的周少夫人自责伤心之下,病倒在床,任周老夫人和周绍祖如何宽慰,她仍是心结难解;缠绵病榻半载之后,魂归离恨天。周绍祖先是失子,后又丧妻,他和周少夫人鹣鲽情深,双重打击之下,得了重症,不久也与世长辞了。最伤心的莫过于周老夫人,一连痛失了三个最亲的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教她情何以堪?
从悲痛中振作起来的周老夫人,明显比以前要苍老许多。儿子、媳妇虽死,她还是得坚强的活下去。周老夫人仍然不放弃继续寻找孙儿的下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每年九月初一,天来寺建醮之日,周老夫人总不忘亲自到寺中献金求神,祈求让她早一日和孙儿重相会面。日子过得飞快,在无边的期盼与思念中,已经过了十四年。
今天本来该是周老夫人来上香拜神,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又失了照护,晚上和管家账房合计近来的歉收到深夜,人虚加上疲惫,病势变得严重,不能出门。但她念念不忘天来寺的事,就派了身边最得力能干的大丫头秋别,替自己上香祈愿。
周老夫人身边有四个丫头,春帆、夏圃、秋别、冬望,排行却不是依春夏秋冬四季为序。秋别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其下是夏圃、春帆和冬望。秋别卖进周家来那年,正是周不华走失之年;周老夫人看她伶俐可爱,又心伤爱孙失踪,于是将她收在身边,慰藉老怀。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秋别,寄寓周不华在秋深分别的意思。
秋别进了周府,因周老夫人待她极好,她是个最忠谨不过的性子,就把周老夫人认作是自己至亲之人,对她恭顺孝敬,伺候得比谁都尽心。周老夫人见秋别机灵聪敏,堪可教,于是将她视作自己孙女般,请人来教她琴棋书画、算帐念书;秋别小小年纪也懂得上进,教她一分,她一定努力到十分。年纪渐长,就成了周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周老夫人有难以决定的事情,只要和她相商,一定迎刃而解。秋别极知分寸,决不因受周老夫人疼爱就恃宠而骄,欺凌他人。在周府,人人都知道秋别才是周家真正的掌权人。等闲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会吟诗绣花而已,还比不上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
也正因周老夫人少不了她,至今秋别已过了适婚之龄犹未定亲。一方面周老夫人舍不得她,一方面也是秋别自己发誓,愿终身不嫁侍奉周老夫人百年。周老夫人自然口头上斥驳她几句,心里却感到慰怀;她深知秋别的性格,这几句话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秋别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愿……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找到孙少爷,老太太身体康健,信女秋别愿以身相代。”秋别动着嘴唇,无声祝念,一脸的虔诚。
念完之后,恭恭敬敬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夏圃和冬望也站了起来。
“走吧。”秋别说。
陶庆平将供品收进提盒,挂在左腕上,右臂开路,让秋别三人跟在身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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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挤到庙外,四个人透了一口大气,香客摩肩擦臂,自每个人身上发出的汗酸味、粉味,熏得四人头昏眼花。冬望大汗淋漓,头上发晕,脚虚得站都站不稳,靠在秋别身上扶着头道:“好难过。”
秋别也是胸口一阵恶心,但她忍得住,脚跟立得稳稳的。掏出袖筒里的白丝手绢,拭拭额上的汗道:“这会儿拜完了,好回去了。陶大哥,麻烦你去牵棚车来,我们在前头榕树下等。”
陶庆平应一声去了。
秋别三人慢慢向前方一棵高有一丈多的榕树移动,还未接近,就听到有人在喊喝的声音,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圈在看热闹。
冬望最是好奇,这会儿头也不疼了,小碎步钻到前头要看个究竟。秋别叹了口气,这热闹有什么可看?拿冬望爱凑热闹的个性一点办法都没有。怕她落单,也跟了上去。
“钱拿出来!”走近一看,是几个人在向个乞儿呼喝。
那乞儿她们见过的,是那个帮冬望的小乞丐。
那乞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插腰喊着:“什么钱?你别仗着人多,就想欺负我金元宝,我只不过撞了你一下,又没拿你什么钱,你别瞎歪派人!”
“我歪派你!?”那人瞪着眼睛,脖子挣得好粗:“我的荷包被你一撞就不见了,不是你这贼爪子拿的是谁?你们这些做乞丐的,一逮到机会就翦人家财物,今天这么热闹,你还有不下手的吗?撞着我马大爷,算是你运气差,我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不承认!”招呼一声,两旁的人上去一人一边抓住金元宝手臂,一个去搜他身。
金元宝大叫:“你们做什么?”用力挣扎。无奈被人牢牢抓住,反抗不得。
搜身的人在他身上翻来模去,他那件衣裳实在破得可以,那人在他怀里搜出一只小蓝布袋,里头似有东西,以为找到贼赃,欢声叫道:“我找到了!”
将内中之物倒出来一看,并不是姓马的人所丢掉的碎银和荷包,而是一锭银锞子。
姓马的找不到赃银,看到银锞子,自以为找到了铁证,原本虚了的胆气登时大壮,拿着那锭银锞子,眼睛瞪得老大,气壮山河,声如雷鸣:“被本大爷找到证据了吧?你说你没偷钱,这银锞子哪儿来的?”
金元宝扭来扭去,就是挣不开那伙人的束缚,气呼呼大叫:“那是人家给我的。”
姓马的呵呵哈哈抱着肚子大笑,旁边的人见他笑,也跟着发笑起哄。笑声之中,明显表示根本不相信金元宝的话。金元宝被众人讪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说这银锞子是人家给你的?”姓马的一步上前,戏耍似的,右掌轻拍金元宝的脸颊几下,声调抬得老高:“谁那么大方,给你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啊?”突然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金元宝眼冒金星,嘴角都流出血来。姓马的高声喝道:“敢骗你老子我?明明就是偷的。不打你这下贱种子,你还嘴硬。”
金元宝无辜被冤被打,心里好生气苦,大声抗辩:“我没偷,这银子真是人家给我的。”
“你还强嘴?”姓马的仗着自己人多,冲上来揪住他衣领要饱以一顿老拳,让他知道厉害。
忽闻背后一个清脆低圆的声音说道:“住手。”声音并不如何大,但自有一股教人无法不从的威严。
姓马的拳头停在半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窈窕的女郎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举止舒徐,甚有大家风范,虽然衣饰不甚华贵,却令人不敢小觑。
那女郎一派从容,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姓马的脸上一掠。姓马的突然气势一馁,不知为什么在这年方双十的妙龄女郎之前,竟是手足不知往哪儿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