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怜依言望去。
在那儿独坐品茶的是个贵气女子,看起来比月怜大不上几岁,身上穿的衣裳质料甚佳,一张芙蓉般的面孔极为雅致,浑身都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户千金风范。
“妳看,她美不美?比……”莫十五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才接着道:“比妳美那么一点点点点吧?只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可别生气啊。
她点头。“很美,比我美多了。”他在不安什么?
“她很美,又是孤身一个人,也没带剑,为什么刚才那只猪不去惹她,而来吃妳豆腐?”他耐着性子旁敲侧击,一副循循善诱的良师模样。
“对啊,为什么?”她傻傻应和。
“因为她是大小姐。虽然她长得美、独自一个人、看起来又很柔弱,但她神色冷静,一身的贵气,性情必定也是凛然不可侵犯,所以那只胆小猪不敢去惹她。”
听到这里,月怜渐渐明白他话中之意:心头登时火起,沉下脸回道:“我明白了,我虽然长得不美,但是柔弱又没有贵气,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所以那人才来惹我,是不是?”
“是啊是啊是啊!”莫十五点头如捣蒜,成串话语不经大脑月兑口而出:“我刚刚进门一看,妳啊,瞧起来就像个小媳妇,人怯怯的,讲话又小声,而且不懂得拒绝,难怪那只猪会缠着妳不放!”
他只是离开一会儿去喂个马,回来就见她被人抓手搂腰纠缠不休。要是不趁机会教她怎么应对,要他以后怎么放心离她半步?
“不然该怎样拒绝?”她瞪向他,心中恼意更甚。
莫十五伸腿一比:“像我这样踹他喽!”扬手虚挥:“或是狠狠甩他一巴掌!”
月怜撇过脸:“他也只是握了我的手,随便打人不太好吧?”
“随--便--打--人?”见她如此回答,莫十五磨起牙来。这丫头怎么没一点自保的意识?还把脸别过去?
他好象火大了?他在气什么?该发怒的人是她才对吧?
“妳知道什么叫随便吗?妳不骂他不打他,就让那只猪握妳的手,这才叫『随便』啊!”他看到那只蹄子黏在她手腕上时都快气炸了,怎么她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月怜瞪着他,白皙的小脸微微胀红。
俪人园里每年都会有一两回逼良为娼的戏码,新来的姑娘要是性子太烈,冲撞了客人,就算不毒打折磨一顿,至少也要关起来饿上两、三天。
朱袖也常对她耳提面命,让客人握握手捏捏脸都没什么,千万不要大惊小敝,最重要的是把身子守住,除此之外什么事都可以忍,只求别引人注意。
这般隐忍,却换来他一句“随便”!
“你说我随便?”他……瞧轻她?
这些年来,她咬牙忍受这些轻薄以自保,他怎么可以这么说她?
莫十五察觉了她的怒意,但估量不出怒意的多寡,而自己的脑子也正在着火,不中听的话仍从他的嘴里继续倾泄出来:
“不是随便是什么?让人轻薄了也不痛不痒的,这样子可不太好啊!泵娘家这样随随便便的,会嫁不出……”嫁不出去?好象用错词了喔,她不会嫁不出去的,他早就下定主意要娶她了不是?
等等等等,为什么自己会打定主意要娶她?当初好象是因为……因为她喜欢他嘛!但是现在想来,这个理由好象有点怪啊……
莫十五怔愣间,只听“啪”地一声,一个红红的掌印黏上了他的脸。
她的手又小又软,没想到打在脸上居然这么痛……
“做得很好啊,这不就出手了吗……”
他伸手模脸,语气讪讪,一边看着月怜寒冰一般的表情和微红的眼眶。
与她认识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她这种模样。他试着唤她:“月怜?小麻姑娘?”
她不答腔,眼眶和双颊愈来愈红,脸上的神色却是愈来愈冰冷。
哎哟,她是真的生气了。
第六章
“妳又在看窗外……”好听的男声略带叹息。“月怜离开的那天,我还以为妳真要在窗边站一辈子了。”
窗边的素装丽人回过头来,无语一笑。
楼观宇脸上微带无奈,伸手示意朱袖坐到自己身边。
一袭香气偎进臂弯,他抬起她下巴,对着她的愁容叹道:“妳在皱眉。这么担心她吗?”
朱袖抿抿唇:“又担心,又舍不得,我很想念她。”
“十五会好好照顾她,眉师姐是个心善的爽朗女子,也会好好待她。”
“我知道。”朱袖一笑。那个少年又坦率又天真,所有的心事都放在脸上。
“我以为让月怜离开后,妳会快乐些,哪知妳愈来愈愁眉不展了。我这么做不对吗?”他吻了吻她粉颊。
朱袖摇头。“我当然希望她能离开。”
“那么这里,又是为什么?”楼观宇长指轻点她蹙起的眉间。
“月怜走了,你明日也要走了,”蚝首依上他肩头。“我寂寞。”
楼观宇闻言一窒。
只见朱袖伸手指着离花窗棂,抬头,笑得萧索:“这扇窗,我总是站在这里看你离去。之前还有月怜在后头陪着我、提醒我关窗。明天,我就得一个人站在这儿看着你走了……没有月怜催我,也许我真会在窗前站上一辈子……”
“袖儿,”楼观宇搂紧她。“妳是在怨我?”
“没有,我很愿意在这里等着你。”她仰头,粲然一笑。
“是吗?”见她笑靥如花,楼观宇心里如尝苦药。
她轻轻挣出他怀中,走到窗边,伸手扶着窗棂,回头道:“从这扇窗子看着你离开,也从这扇窗子看着你来。等待很苦,但我愿意为你等待。”
“不,一直在等的人是我……”
“什么?”朱袖玉容微愕。
“没什么。”楼观宇自几前起身,走到窗边。
任他自身后环住自己、朱袖侧脸靠向他胸膛,鼻间吸着他身上的暖意。
楼观宇下巴抵着她头心,低声道:“我为妳赎身吧,今晚跟朱九妈谈定,妳明日就可以与我一同起程。”
怀中的娇躯微微一震。
他爱惜地吻着她的发:“今后,妳不必再站在这窗前等我。妳可以跟我一起,看尽山光水色、雪月风花。袖儿,让我为妳赎身……”
看尽山光水色,雪月风花。
他的声音浓浓的,传进耳里、沉入心中,朱袖眼睛微瞇,鼻中一酸,直想转身抱紧他,允了他这句相伴一生的美丽承诺。
“好吗?袖儿。”
耳里的声音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在催。
看尽山光水色,雪月风花……
“哎呀,你这个傻子!”她咯咯一笑:“我现在是俪人园的红牌,你为我赎身要花多少银子?太不上算了!”
“袖儿……”楼观宇皱眉。
“再过几年,等我人老珠黄了再赎,不是比较合算吗?也许到时嬷嬷会愿意半买半相送呢!”朱袖双手搭在唇上,笑成了个掩口葫芦。
世上再没人能像她这般强颜欢笑得天衣无缝了。
“妳好残忍。”楼观宇喃喃自语,心如刀割。
朱袖装作没有听见,美颜上凝着笑靥。
楼观宇叹了口气,拥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
他知道她信不过他。他也知道她信不过她自己。
她说不出口的,他也说不出口。
若是……若是他与她能早十年相遇,十六岁与十八岁,年轻时的她和他,也许能把心里的话直接宣之于口,也许此刻的处境就与现在不同了。
两人在窗边相偎,默然看着红日将尽,夜幕缓缓低垂。
马蹄的的答答慢慢响着,如同莫十五脑子里思绪停滞的渗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