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霸道让她眉头一皱:“明天?为什么?我……我有说好吗?”
“不好也得好,因为妳长得很危险!”他在屋顶上团团转,看来颇为焦急。“连麻子都是假的,被人知道可不得了,当然是早一日走早一日好啊!”
什么叫长得很“危险”?她瞪着他,却瞪不退他的决心。
“不要再瞪了,妳看不出来我很担心吗?”莫十五好无奈,只好说道:“我今天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就担心得冷汗直冒:心口乱跳,妳在俪人园里这么多年,朱袖一定天天为妳担心。”
一听见这句话,月怜一口气登时噎住,脸上微恼的表情霎时卸了下来,尽数换成了沮丧。
莫十五有点不忍。但他知道一提朱袖,她会让步。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月怜看了他半晌,站起身子,吐出这句话。
当她默允了,他大大地咧嘴而笑:“好,先回去。”
莫十五站了起来,伸手想抱起她,再像刚才来时那样一路踩着屋顶回去,但手指一触到她衣衫时,他的脑袋里忽然映出方才自己抱着她跃出俪人园的情景。
夜凉如水,怀中倚着自己的身子又小又香又柔软……
莫十五怪叫一声,紧张兮兮地抽回手。
“你干嘛?”月怜吓了一跳,见他颓然蹲了下来。
“我……我忽然觉得手脚无力……”莫十五把一颗大头卡在两膝中间,把红似火烧的脸深深藏起来。“我需要休息一下……”
“身体不舒服吗?”她差点忘了他风寒初愈。
“不是,只是……累。我,我休息一下便成了。”
他的音调有点怪。月怜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觉得夜风有点冷。
她看着动也不动的他:“你还好吗?”
“还、还好……”呜,手臂抖个不停。那是他第一次抱女孩子呢,第一次的震撼……真的,好软啊。
见他短时间内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月怜拢了拢裙襬,在离他半尺处坐了下来,好无聊地双手托腮,看着月亮。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离这儿很远?”半晌,她忽然问道。
“算是很远,我跟师父住在山西大同城郊,距扬州约四十来日路程。”把迷路的日子扣掉的话。
“如果我想念朱袖,你真的会带我回来看她吗?”
霉田然会,妳只要说一声,我一定陪妳来扬州。”
话语一落,又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月影悄悄移动,风儿轻轻拂过,夜愈来愈深,街上早已没有人行声响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月怜再次开口。
“请说。”莫十五深呼吸,感到心中惊慌渐去,四肢慢慢有了力气。
“南京在扬州之南,为什么你从北来,会路过南京的上元县?”
莫十五全身一僵。
“听……听说那里有菊花盛会,我就顺道过去凑凑热闹了。”
“那,看到了什么名贵的菊花呢?”月怜状似随意地问。
“呃……那个……”他左支右绌,找不出话来填塞。
“嗯?”她在等他回答。
“有……有……那个……什么什么菊……”
不行!绝对不能承认他到过上元县是因为……是因为迷路!
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上元县了。整座县城挤满了金光闪闪的人,客栈居然没有空房,连土地庙都有人先去占了位子!他只知道自己呕得半死,哪记得什么菊花?
快想想露宿街头的那晚到底看见了什么鬼菊花?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
他记得自己睡到半夜,被一只不知道哪儿来的母鸡踩到肚子。
噢,不、不对……
原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慌乱,手脚又开始没劲儿了。
也因此,莫十五没有发现月怜正把脸撇到另一边偷偷憋笑。
第五章
她一定又在哭了。
莫十五手持缰绳,放马在道上慢慢行走,眼睛虽然看着前方,心思却一直往后方的车篷中飘去。
都已经快要黄昏了,自从早上离了俪人园,她就一直这般,不是抱着膝头发呆,就是抽抽答答的掉着眼泪。中午拿进车里给她当午膳的包子,现在一定还是连拆都没拆的放在她脚边吧?
马蹄的答的答,小小的马车微微晃荡着,他几乎可以想象在小小的车篷中,月怜正埋着头闷声哭泣的模样。
她的确在哭。
车身摇摇晃晃,震得她粉颊上的泪珠一颗一颗往外弹。
离开俪人园的前一晚,朱袖拉着她同榻而眠。她几乎没有睡,只是静静地听着朱袖向自己道歉。
“我没有思索自己是否有能力保护妳,就把妳带离钱府,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虽说是无可奈何,但我那时的决定终究是太轻率了。”
在钱府里的日子,八年有如一日,月怜记得并不深刻;但与朱袖初遇的那一夜,朱袖爱怜的言语和身上的香气,却是首次撞进她生命中的、唯一的温暖。她多珍惜这份温暖、多感谢朱袖给她的一切……她不明白,为什么朱袖要对她道歉?
“……而我最对不起妳的,是我的自私和恐惧。”
朱袖这句话让她大惑不解。
自私吗?朱袖自私?她救了她,多年来又是那般护着她,怎会自私?
恐惧呢?她又在恐惧着什么?
“楼公子不止一次告诉我,说愿意将妳带离俪人园,留在身边照顾抚养,但都被我回绝了。”
她知道,朱袖和楼观宇多次为她起过争执,她常常端着茶盘站在帘外。因为朱袖不放心,怕她离了她之后,日子过得不好……朱袖一直这么为自己着想,她想起来就好感动、好感谢!
“其实……”
窗外有微微的月光透进来,她和朱袖躺得极近,看到她一排整齐的贝齿把下唇咬得有点泛白。
她心里忽然忐忑起来。其实什么呢?
“我不让楼公子带妳走,是私心。不是为了妳,是为了我自己。”
她疑惑地皱起了眉。
朱袖也会舍不得她离开吗?既是舍不得,又为什么要让莫十五带她走?
“我很爱他,我也知道以我的身分不能爱他、不能跟他一生一世,所以我只能求眼下的日子……”
她闻言一惊,直觉便要翻身坐起,却被一双微颤的柔荑抓住了。
朱袖口中的“他”,指的当然是楼公子。
楼公子虽跟朱袖聚少离多,但她看得出来他绝不会辜负朱袖的。朱袖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要说“只能求眼下的日子”?
“我曾救过他的命,我不要他有任何机会还这个情。既然我与他如同云泥,一生不能比肩,我也只能用他欠我的这份情牵住他,多一日是一日。我……我怕把妳托付给他之后,他就算是还了我的情,从此就对我再无眷顾……”
不是啊!不是的!楼公子不是那样的!即使她一个局外人,也看得明白啊!
月怜急了,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你要说我不信任他吗?我信他,真的。我信不过的是我自己……我的自尊就到这里为止了。”
月怜握紧了她的手,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比泪颜还哀戚。
为什么朱袖的念头都这么悲伤?朱袖的心思,她真的不懂啊……
“妳年纪轻,不识情爱,才会觉得我的心眼很奇怪。不奇怪的,月怜。也许妳有一天会懂得,但我希望妳永远都不会懂……”
她从来没有看过朱袖这么脆弱、这么哀伤,像是要把相处八年来的所有心事都诉尽,一整晚,朱袖一直叮咛着她。
还说了什么?好象提到前些年迁离扬州的钱家就是自己原本的家;好象又说到莫十五是老实人,但女孩儿家还是要多些提防。
这些叮咛她记不真切,只是在脑海里反反复覆咀嚼着最初那几句话,朱袖那忧伤的眸光此时如在眼前,萧索的语气也犹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