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纵跃,莫十五在一座废弃宅院的屋顶上停了下来。
“妳不会怕高吧?在这里休息,好不好?风……风很凉。”
他轻轻把月怜放下,却发现她低垂着头,小手正揪着他胸前的衣衫。莫十五见状登时脸红,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里半是无措半是高兴,尴尬极了。
“你会武功?我第一次看人显武功,原来是这般……”
月怜抬起头朝他一笑,圆眼微弯,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见到她的眼泪,莫十五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把她放下,伸袖为她拭泪。笨手笨脚抹了一阵,却懊恼地发现她眼中泪水像决堤似的愈掉愈多。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是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呢。”
她又开口说话,唇角眼角都在笑,眼泪却也没有停。
“别说了……也、也别哭啦……”笨拙的衣袖一直在她小脸上游移。
“嗯。”月怜吸了吸鼻子:“我不哭,你别抹了,脸会痛。”
“喔……”莫十五僵硬地放下手,这才发现自己肩头衣服湿了一小片。
月怜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坐下,莫十五跟着弯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瞥眼,看见她被撕缺了一块的裙角,胸口一下子闷饱了难泄的怒气。
“灯是你打熄的,对不对?”她转头问他。
“对。”他闷闷答。
“为什么?”她大眼眨呀眨,泪光仍莹然。
“那些人欺负妳,我看不下去。”莫十五皱起眉,怒气直欲溢出。“为什么朱袖不帮妳?”连师叔都不让他冲进去揍人。
月怜摇了摇头。“她一直在帮我。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一直帮助我。在园里,只要她在,她从不让客人碰我……”
“可是刚才……”
月怜又摇了摇头,缓慢道:“其实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朱袖护我护得再密,也总有顾不到我的时候。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没想到她也有为难、也有顾虑。直到刚才……刚才那人撕了我裙角,我看到朱袖站起来,却被那个江公子抱住了腰,没办法挣开,那时,我才知道……”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滚出泪珠,莫十五慌慌张张地献上衣袖。
任他小心翼翼地拭着她的眼泪,她唇间吐出的字句夹着哽咽:
“那时我才知道,朱袖她比我还需要帮助……我……我一直在拖累她,仗着她护我……不肯自己作任何打算……”
旧泪拭去,新泪又出。莫十五用衣袖捧在她脸侧,心疼又无奈地看着一颗颗眼泪自她颊边滑落,滚到衣袖上,融进一片泪渍之中。
月怜咬唇:“我很自私……不肯离开她,让她不能安心。她一定是没法可想了,才会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就算是她,也不能保我一辈子……我不能一直依赖她……”
莫十五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朱袖她也身不由己。我师父说过,要找靠山,也得找个不会倒的。”像他之类的,嗯嗯,而且他也很乐意。
她止住了泪,轻轻从他的衣袖中别开脸,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挤出一抹苦笑:“你师父说话真有趣。”找靠山要找个不会倒的?
“我……我师父她人很好,她说男孩子要用打的,女孩儿要用疼的,”莫十五搓搓沾满泪水的衣袖,忐忑道:“妳如果跟我一起回去,她绝对不会欺负妳的。”
“……真的?”她望向他。
“当然是真的!”莫十五连连点头:“我们一路上会经过好多地方,都是妳没有去过的,很好玩的地方……”她专注的眼光让他失了神,讲没两句话,竟然就词穷了。
“像什么地方?你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呃……像……那个……在南京时,我路过的一个县城好热闹,街上有菊花晚会,还有女扮男装的宫差。”他回忆着,县城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上元县的菊宴?”月怜猜道。
“对!上元县!”管它上元中元下元,反正她说的都对。“我还曾路过一个小小的山边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居然也设了县,那里的知县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跟村童捡石子打水飘儿,输了就给他们当马骑……”
“骗人的吧?知县耶?”给村童当马骑?
“是真的!”他抬手作发誓貌:“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再去那里看看,他一定也还是整天醉醺醺的。妳如果打水飘儿赢了他,也可以骑在他背上!”
“真的吗--”她把话音拖得长长的,自己却没察觉。
“还有……”莫十五搔了搔头:“我师父很会做包子,素包、肉包、豆沙包,都做得很好吃,妳尝了一定会喜欢的!呃嗯……还有……”
“嗯,还有。”月怜心头暖暖的,发现自己正在享受他那笨拙的说服。
“总、总之,”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假装在看月亮,一边偷偷瞄她:“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如果妳想念朱袖,我一定会陪妳回来看她的。而且外面花花世界真的很好玩,像我这次出来找玉八卦,一路上就玩得不亦乐乎。来到扬州看到城门时,心里真觉得就这么到了扬州实在太可惜,差点想转身折回去,再沿路玩上七八遍。”
听到这里,月怜终于忍不住破涕微笑。
见她笑意盎然的面上仍有泪痕,莫十五再次伸袖,轻擦她脸上残余的水渍。抹了两下,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虽说今天是十六,月光还顶亮,但小麻姑娘的脸……特、特别白啊……
“咦?”他发出轻噫声。
“嗯?”她疑惑地看着他。
“咦咦咦?”莫十五突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月怜瞪不过他,开口问道。
“妳、妳妳妳……妳脸上的麻子……”他指着她的脸,像指着鬼。
月怜伸手模上自己的脸,那略显苍白的颊上几乎没有麻斑。
莫十五抬起双手衣袖,并不意外地看到袖口上有一大片自她脸上“拓印”下来的斑斑点点。
“麻子是假的?”虽然眼中所见千真万确,他还是开口向她确认。
月怜点头,伸手剥着脸上残留的“麻子”:“朱袖教我用烛泪和着灯油、煤灰画在脸上的。刚才流了许多眼泪,又被你乱抹一阵,给抹掉了。”
“这……”乱、乱抹一阵……原来他那么笨拙啊?
莫十五神情古怪地看着她:心中一阵乱跳。
“怎么啦?”她被看得有点无措。就算没有了麻子,还不就普普通通一张脸吗?只不过从“吓死人”变成“不太吓人”而已,他干嘛看成这样?
莫十五只是紧紧盯着她。
是谁在他耳边打鼓?是谁在他喉里撒沙?是谁捏住他的鼻子?
没有人?那他怎么觉得耳朵里一片咚咚乱响、喉间沙沙哑哑的说不出话、鼻子像坏掉似的吸不进一点气息?
“咚咚咚的……好象是心跳声。”那鼻子跟喉咙又是怎么回事?莫十五嗫嚅着,又吞了口口水。“小麻……不对,不能叫小麻姑娘了。”
她不算非常美丽,真的不算……她不但比不上朱袖、比不上师父,甚至俪人园一半以上的姑娘都胜过她。
但对莫十五而言,这张干干净净的脸蛋却可爱得让他下知如何是好。
“我之前就觉得……”他困难地吞咽着。奇怪,口水怎么忽然变那么多?“觉得妳虽然脸上有麻子,也还是很……很可爱,”
月怜面上一红,低声道:“哪有?”
对着一脸麻子还能说可爱?他从初见面就是个怪人啊。
“没想到妳的麻子居然是假的……不行!”他忽然收了恍惚,脸色一正:“妳不能再待在俪人园了!非走不可!明天就走!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