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八方富贾甲天下,三才贵胄捋关中。
繁华京城,乃水陆辐辏之地,四通八达。
城中最北是天子所居的宫城,宫城之南为官署办公的皇城,三省、九寺、四监均在此,皇城正门接临朱雀道,是贯通京城南北的主轴。
由此街划分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会商贾,聚四民,乃京城最为繁荣之地。
在京城里,无论是文人雅士的风雅韵事,还是众商阔主的酒色财气,各类小道消息都是人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尤其这些个日子,慕容家少爷病重昏迷的噩耗,更是传遍街头巷尾,听说出入慕容府的群医均束手无策,摇头而归。
说起慕容家,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京城众多织染作坊中,以慕容家的织染作坊当富盛名,其所制之锦绫在贵族间蔚为风尚,与城东富商秦家,俱为每年进贡皇帝的织品大宗。
无奈,慕容家虽拥有人人称羡的盛名,然而十四年前,慕容夫人因为难产,在产下一子后不久辞世;慕容老爷则因悲伤过度,不慎坠楼而亡,只留下慕容家一老一子。自此,慕容老夫人独力撑起家业,亲自抚育从一出世便体弱多病的孙儿,多少心酸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慕容家圈住一进进雕栏院落、飞檐楼阁的围墙内,也圈住了多年仍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老夫人,您吩咐的人带到了。”
厅堂内,慕容府总管集方恭敬行礼,身后还领了一名寻常老妇。
坐在正位上的慕容老夫人王氏,半白的发梳成高髻,身穿锦缎珠袍,一身威严贵气,以精睿的目光打量来人。“你就是专替民家接生的产婆?”
“是的。”老产婆必恭必敬。
“听说你曾接生过庚酉年腊月十五寅时,日出时刻出生的女娃?”王氏再问。
“回老夫人,是有此事。”
“都八年前的事了,你怎能确定?”
“因为当时天还没亮、外头还刮着大风雪,我睡得正暖熟就被人扰醒,急忙到城外城南村的杜家接生。那娃儿落地时,恰巧是鸡啼第一声的破晓时分,风雪也突然停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老产婆照实道。
闻言,王氏心一喜,笼罩在心头上的阴霾终于露出曙光。
她日前请来算命仙替孙儿消灾解厄,算命仙推算出孙儿将临生死劫难,而破解之法就是,必须在他十五岁生辰前夕,以一名特定时刻出生的女子冲喜,方能避过此番生死劫难。于是她便派人私下到处找产婆打听,总算有了契机。
“这么说,那女孩今年只有八岁?”王氏低忖。
“是八岁没错,上月我去城南村替那女娃儿的婶娘接生,才见过她。她生得清秀瘦小,看起来乖巧懂事。”老产婆把知道的都说得详细,就怕说漏了。
王氏若有所思,转而朝总管吩咐:
“集方,赏白银十两,就当是让产婆跑这一趟的谢礼。”
老产婆一听,感激得几乎下跪。“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天晓得她要替多少人接生才能赚进白银十两!
总管送走产婆回到大厅,立刻有了差事。
“给少爷冲喜迫在眉睫,不管杜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得花多少银两,都必须要到那个女孩,不必多作解释。这事交由你打理。”王氏嘱咐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
第一章
冬日清早,利如刀刃的朔风呼呼直刮。
粗陋的房舍后院,有个由几块粗木板围搭而成的猪圈。
一名衣袄简陋的小女孩抱着个碗公站到矮凳上,隔着比她个子还高的木板,将昨日特别留下的米糠粥,倒入猪只的食盆内。
杜栀儿睁着清澈圆亮的大眼,盯着那头比她胖上许多的小猪仔,看它吃得囫囵吞枣,她咽了口唾沫,模模扁平的肚皮,不禁羡慕起小猪仔来。
她昨儿个到河边洗衣,天候冻得她掌心裂伤,提水回家时因为手疼,不小心摔坏木桶,婶娘罚她不准吃晚饭,所以她的粥全入了小猪仔肚里。
本噜咕噜——平坦的肚皮传来一阵抗议。
好饿啊。
婶娘还没准她吃早饭,先喝些水充饥吧。
饥肠辘辘的栀儿,抱着碗公爬下矮凳,来到灶房。
“你一大早在灶房里偷偷模模做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吃?”
她站在水缸旁,舀水的瓜瓢都还没拿,就被身后严厉的斥责声吓得转过身来,她赶紧诚惶诚恐地解释:
“婶娘……栀儿没有偷东西吃,栀儿只是想喝水……”
“水?喝啥水!昨儿个你把木桶摔了个大洞不说,有提半滴水回来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养只猪都比养你来得有用!”杜家次媳李氏怒目而斥,肥短的指尖直往栀儿脑门戳,还用力拉扯她的耳朵,语气满是憎恶。
好痛喔——小小身子被推拉得站不稳,好几次几乎跌倒。
“栀儿知错了,下回会当心的……”她低着头,抖瑟求饶。
认错,仿佛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习惯,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懂得凡事要顺着婶娘的意思去做,婶娘若不高兴,她就得低声下气道歉,才不会受更大的皮肉之苦。
李氏见她顺从,势利的眉头一挑,绿豆似的小眼睛一眯。
“猪仔喂了?”
“喂了。”全家人还没起床,她就醒来喂猪了。
“要喝水就去提,木桶补好了,拿去!听着,没把水缸注满就没有早饭吃。我警告你,别给我耍花样,否则就把你卖掉!”
李氏又戳了下栀儿的脑袋,冷哼一声,随即掉头离去。
栀儿冰凉的小手揉揉被捏得烫红的耳,另一手提起有她半个高的木桶,走向一里外的河边。
流经城南村的唯一一条河,紧邻一片桃花林,寒冬时节,桃花林的枝叶都光秃秃的,好似正在为春日即将花开锦簇的盛况作准备。
她蹲在河畔,用瓜瓢将河水舀入木桶直到七分满,然后两手吃力地提起水桶,小心翼翼提回家。
彼不得掌心的灼痛,栀儿来来回回跑了五趟,总算只差最后一桶水,就能把灶房里的水缸注满了。她欢喜地蹲在河边汲水,因冷而有些苍白的粉唇微弯。
必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不远处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她知道声音来自何方,忍不住抬头张望。
桃花林畔有间私塾,供城南村的学童在那里读书识字。
每回到河边洗衣提水听见读书声,栀儿总会跑到私塾窗外,踮足偷看私塾里的先生教学童诵书写字,因为她知道叔父婶娘没有多余的钱让她上私塾,而且私塾里也没有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可是,她好想读书哦……
只要看一下下就好……
栀儿捧着木桶来到私塾窗下,渴望又好奇地听着学童今天朗诵的诗文,学他们摇头晃脑。她看见教书先生晃着脑袋打盹,不禁咧开小嘴微笑。
“瞧,那个穷酸丫头又来偷听了!”
一名不专心的学童,发现栀儿躲在窗棂下偷看,连忙低声告诉同伴,栀儿顿时在众人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无措地低下头,笑容在羞愧中敛下。
杜家长男也发现她了,用那双绿豆眼厌恶地瞪着她,趁先生还在打盹,溜到屋外劈头就是恐吓——
“杜栀儿,谁准你来的!你又偷懒不做事了,对不对?我回去非得告诉我娘不可!”大她一岁的胖男孩,同他娘亲一样,势利的眉挑得老高。
“栀儿这就走,求堂哥不要告诉婶娘……”不然她不是得吃一顿藤条,就是什么都没得吃,不论哪种责罚她都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