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或许是因为戚二那张棺材脸,她早也看、晚也看,已经习惯了吧。
“大王,呈玉公主来了。”帘幕后头,宫人这样轻声说着。
“快。”一个低沉的声音有些急促地唤着。“带进来、带进来。”
两名宫女轻拂开帘幕,低头立于两旁。
冯羿侧过身,朝常姮抬手示意她先走,在她缓缓走到他前方时,他轻搭住她的肩与她并行,也顺势挡住苞在后头的戚承赋,并且作了决定:这个公主侍从,说什么也得换掉,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很糟糕!
戚承赋顿了下,嘴角略扬,拉远了距离让这位太子爷“安心”。
榻上,讼卿王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朝他走去的常姮,他朝她伸出手,双唇颤抖着轻抽了口气。“是、是姮儿吗?”
常姮抿了下唇,微不可察地叹了声,唤道:“父王。”
“让父王看看你。”讼卿王的手依然抬着,急切地道。
常姮碎步向前,蹲跪在讼卿王的腿边,仰首瞧他。
她只记得父王有着大胡子,总是笑呵呵地,却不记得他有这样的老态与病容。
这人,命人将她送出宫,幸好有老臣不忍心让她吃苦,收留了她,否则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人,十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
但这人,也曾经很疼她……
讼卿王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怎么说呢……看着你,让我想起你母后,你们有一样的气质,眉眼之间有相同的温柔。”说着他便抬头望向冯羿。“羿儿,你说是不是?”
冯羿轻轻点头,视线也落在常姮身上,瞧得仔细。
十多年来,他早就将过去的那些欢乐时光埋葬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他选择遗忘的,其中当然包括了常姮的存在。
他克制自己不去想她过得好不好,不去想她被“放逐”、无亲无故的会不会害怕寂寞……既然人心会变,那么一时的挂怀万千,又有何必要?
不过是加深痛苦罢了。
他看着眼睛有些湿润的父亲,眼神又蒙上一层霜。
“父王,您开心吗?真正的开心吗?”他曾经这样问过。
“你问这是什么蠢问题?一个男人坐拥荣华富贵与绝色美人,会不开心吗?”
而这样一个“开心”的男人终于在大病小病不断、感到力不从心之后,想起自己造的孽,渐渐地后悔了,所以才一时兴起,想让扔在外头的“女儿”回来吧?
案王将她召回,宠爱个几年,不过是想让自己的愧疚感不要这么深。几年以后难保不会又将这份愧疚、这份曾经的宠爱抛诸脑后。
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不全都是为了自己吗……谁知道这副悲伤温柔的表情之后,藏着怎样的心思?
对于眼前的常姮,他虽然不想太过在意,但实在无法不替她感到悲哀。或许错在他吧,一开始就不该将她抱回来的,不该把她牵扯进这一切……
“姮儿……”讼卿王拉着常姮的手,哽咽地叹了声。“当初不应该将你送出去的,真的不应该。可是父王那时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张和你母后相似的面孔……”
“父王,我明白。”常姮轻声打断他,笑着道。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讼卿王表情哀恸,轻拍着常姮的手,有些艰难地道。
常姮依然微笑着,突然转头对冯羿道:“王兄,您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吧?您不用理睬我,有戚二陪着,我不会迷路的。”
冯羿依旧维持着好看的微笑,只是稍顿了下,眼光瞥向一脸漠然的戚承赋。点点头,向讼卿王行礼后往外走去,何方则紧跟在后。
“姮儿,还记得你母后的模样吗?”讼卿王虚弱的低沉声音落在他们身后。
接着是常姮柔柔的声音。“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母后好美,像仙女一样……”
冯羿停下脚步,侧首往后看去,看着已被帘幕遮住的一切,不禁有些恍神。
“太子爷?”一旁的何方唤道。
冯羿吁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语气不善地问道:“那‘戚二’是呈玉公主什么人,这样跟进跟出的?”
“讼卿国哪个公主、郡主身旁没有武功高强又英俊的侍从?”何方笑着回答,并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
尤其像常姮这种长期待在宫外的公主,本该就有个陪她谈谈天、偶尔给她跑跑腿、能保护她、让她依靠的男子。
“他叫戚承赋,多年前蒙呈玉公主搭救,之后就一直待在公主身边伺候着。因为在家排行第二,公主便喊他戚二……”何方见冯羿不说话,又继续解释。“说是‘搭救”’其实不妥,听说那时候戚承赋甫离家,血气方刚又爱逞凶斗狠,见人就挑衅、动不动招惹事端。一回他又在街上闹事,把摊贩的东西都砸了,恰巧呈玉公主经过,三两句就劝住了他。他十分尽忠职守,公主有他守着,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有操守不好的公主才会跟侍从如此嬉笑。”待她年纪大一些,就会把这男人当作情人对待吧?
其实单纯只是因为戚承赋给他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当冯羿初次见到这人,便莫名地感到不快。
“那是出嫁以前,咱讼卿国的规矩本就不如他国那样繁琐,女孩儿活泼大方是被允许的,不是吗?”何方望着这会收起了笑容的冯羿,有些讶异太子爷竟如此在意此事。“若真要论起来,咱男人的操守不是更不好吗?总是以传宗接代为由,理直气壮地享尽齐人之福……”
“何大人并没有纳妾。”冯羿突然忆起这个事实,缓缓地打断他。
“老臣……没那本事纳妾。”何方笑着。
“何大人身体向来勇健,听闻尊夫人也十分地贤淑……难道您从没动过纳妾的念头吗?”
“是啊,虽然膝下无一儿半女,但老臣从未有此念头。”
冯羿维持着那抹笑,继续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呢?是对尊夫人用情甚笃,不愿意再让其它女人介入你们之间,还是其它?”
“这……老臣与贱内的确是情投意合,但臣以为,就算娶了个合不来的妻,也不该纳妾。一来,妻妾之间本就容易有摩擦,很难处理得当,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而纳妾这事,就臣观点,本就是件不合理的事。”
冯羿的笑容转为些微的嘲讽,但不是针对何方。“曾经,也有对恩爱的夫妻,他们之间虽没有任何山盟海誓,但没有人质疑他们对彼此用情有多深,可这男人却在妻子过世没多久便投身女人堆中,乐不思蜀……”
何方岂会不明白太子为何这么说,但既然太子没有将话说明,他也不好点破,只是笑着道:“丧失至亲挚爱的疼痛,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承受,有时不得不寻求其它管道发泄,纾解那些苦楚。”
“是这样吗?还是说……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情、没有永恒的爱?”
这话问得露骨,何方不禁又顿了下,将这个问题丢还给太子。“臣以为,这见仁见智,每个人情况不同。”
冯羿点点头,不认为这话题适合再延伸下去,但原本应该保持沉默的何方却开口了,很轻很轻地道:“太子您……不妨多和呈玉公主相处,她身上或许有您一直寻找的宁静。”
冯羿没有回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但何方依旧微笑着。
直至今日,他终于发现了太子不完美的一面、发现了他的一份担忧——“不敢爱人”的惶恐。因为不想被伤害,也不希望伤害人,他替自己戴上了冷情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