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大人甚至对外宣称你是他亲生女儿,可见他多疼你了。”
这些……所谓的人情冷暖,在她甫踏进这座宅子、抬眼对上那些冰冷且带著鄙夷的眼神时,她便全都明白了。
因此,面对那些冷言酸语,她从不吭声,但即使她习以为常,却仍是无法避免让那些话钻进心头、狠狠地戳上几个血窟窿。
“语笺,过年你就满十三了吧?”婶娘那温柔却带著刺的声音这么问著。
“嗳。”她点头,乖巧地应道。
婶娘又笑,打量著她。“瞧你娘把你生得多好,弯弯的眉、大大的眼,花儿似的可人儿。很快呀,你就要十五了,到时候上门提亲的人恐怕是连咱家门槛都踩破了。”婶娘笑了一阵,才又问道:“语笺啊,告诉婶娘,可有心上人没啊?”
她半垂著脸,摇头,不被察觉地拧了下眉。
这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哪有时间再来管她的亲事?
她才十二,还早得很不是吗?这些人都不怀好意,她怎么会不知道?
“语笺啊,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又怎会害你呢?”在骗她的秘方时,他们会这样说道。
他们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还有个亲妹妹,爹娘去世时,她才满周岁……给婶娘送了人去,说她克父克母,如今生死未卜……
这些她没同人说过,他们就当她忘了。
他们当她胆小怕事,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一肚子坏水。他们命丫头趁著她不在时到她房里翻箱倒柜,就为了秘方。
他们怀疑她藏起来,怀疑她没有对他们坦诚。的确,她是瞒著他们──她六岁那年,爹爹就将那些秘方交给了她。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将那些秘方及医书的内容全数背了起来,所有的医书都在爹娘死后,由她亲手烧了。
这些秘方是为了救人的,可不是让他们拿来发横财的。
“那婶娘可就给你做主了。”清了清喉咙,一样是笑著的。“语笺啊,同你说个大好消息,你叔叔这趟到讼卿国去,帮你物色了个对象。同对方说好了,满十六就嫁过去,还合了八字,听算命先生说,上辈子也是一对恩爱夫妻呢。”
“是怎样的人啊?”她露出“娇羞”的笑容,顺著婶娘的“喜上眉梢”问道,免得人家说她不知好歹。
但心底……随即扬起一阵寒意。
他们……就是要这般将她往绝路上逼是吗?
婶娘满意的对象……他们怎会如此好心?那人,怕不是瘸了就是瞎了吧!是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倒是有可能──而叔父之所以会答应,必定是对自身有利。
若将她嫁给那人,或许能让叔父仕途顺遂吧?
“那孩子呀,大你两岁,你叔父见过了,说是长得十分好看呢。婶娘先跟你说声恭喜了,语笺。”
“谢谢婶娘。”
“哪儿的话。”婶娘站起身,伸出她那又是玉镯、又是金戒叮当响的手,模了模她细滑的脸蛋。“你是大女孩了,日后要更乖巧,否则嫁到人家那儿,公婆会不喜欢的。”
语笺点头称是,望著婶娘远去的背影,咬紧了牙,腰杆子始终直挺挺的,像是要维护她最后一丝尊严。
但心头却是越揪越紧,她似乎听见婶娘那得意洋洋的笑声,似乎听见外头丫鬟之间的窃窃私语。
然后,泪……就这么不争气地落下了。
***
在第一丝微弱的烛光探入自己眼中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疼。
浑身无一处不疼。游少观觉得自己像是给人嵌入了床中,动弹不得,脑子也重得很,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是谁,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为何在此……理不出任何头绪。
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十分喧闹嘈杂,那锣声一下下敲击著他微弱的意志。他微皱了下眉,稍稍适应光线后,睁开了眼眸。
艰难地侧首,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中。那小小的身影有些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他庆幸此时身旁有她,也渴望抓住她……
他望著她,望著那抹柔和的白色身影,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瞧著她似乎越来越远,咬牙张开了手,手指在他眼前似乎掌握了她,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别离开……
那身影掀开布帘,欲往外走去,他心头一急,冲著她的背影嘶哑地唤了声──
“等……等等……”
他的声音比他预期中的要小得多,但张口后,却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似的难受。
突地,他哀嚎了起来,觉得体内像是有对尖锐的爪子揪住他所有的知觉,狠命地掐著他似的,而这样的痛,也使他想要死命地掐住某物。
这种痛、这种感觉……为何这般熟悉?像是他时常得经历似的……
痛楚缓缓加深,像千百支粗大的针扎在他身上,缓缓下旋,疼得他恨不得昏死过去。他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半张著嘴却无法哀号出声。
凤语笺一听到细语声便马上转过身,随即放下了她原本要做的事,手往裙兜上一抹,便快步跑到床边。
她拿起手绢抹著他不停冒出的冷汗,没有理会那随即紧抓住她手臂、指甲紧掐入她肌肤的手,只是不停地抹著他的汗、不停地轻声安抚道:“嘘……好了,没事了,别使力,也别说话。嘘……一会就不疼了。”
他这般醒来好几次了,只是难得在日间醒来。帕子上她浸了安神的药水,他不一会就会再睡去的。
游少观半睁著眼、有些无神地望著她,不知道是因为抓著了东西,还是其他原因,他觉得好过些了。
她……她好美,那低柔的语调听著觉得好舒服,而轻拂在他脸上的手绢有著一股令人踏实的淡香……
他……一向不愿意与人亲近的,但此刻,眼前这人、这声音却似乎沁入他心底最深处,与他贴合……
突地,游少观的意识像是断了线一般,两眼一翻,便昏睡过去。
凤语笺缓缓站起身,眼神落在他熟睡的脸上。
“娘!”一个尖锐的呼喊声让原本专注在游少观身上的凤语笺转过头来。
在门边的游钫之目睹这一幕,忙跑了进来。
但他不是跑到床边看他父亲如何,而是抓著母亲的手,心疼地看著那布于白皙肌肤上的红痕。
“果然是爹抓的!”他仰著头叫嚷。“贾乡伯伯他们托孩儿问您好多次了,问您身上那些像抓痕的伤是哪儿来的,您却从不肯说……”
“钫儿……”她将儿子拉到门外,不让他在屋里头吵闹。
游钫之一张脸胀得红通通的。“娘,您何必如此?您明知道靠近爹会被伤害,为何又……”
凤语笺弯下腰,柔声地道:“钫儿,他是你爹,他现在中了毒、受了伤……娘早跟你提过,不可这样说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最痛苦的人是你爹……”
“可无需再多一个痛苦之人!您说要让爹休息,醒了对他没有多大的帮助,那大可将那帕子放在他身旁……”
“那药闻久了对身体有害……”
“可这样能够保护您!”
凤语笺微板起脸。“钫儿,娘平日怎么教你的?凡事要以你爹为重!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可他并非以您为重!若今日中毒的是您、痛苦的是您,我不相信爹会这样不眠不休地顾著,更遑论愿意站在床边让您伤他!”
“钫儿……”
“要不您说,他会吗?”
他会吗?她那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自从儿子出生后,一年便见不著几回面的夫婿会这么做吗?
这她可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