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顿时快了起来,想起她与他之间的亲密,柳陌霎时红了脸。
若是真的……能够让他开心吧?她忐忑地想着。欣喜的想法却也同时和白杨庄付予的责任交织成矛盾的情绪。
那天下午,她拦下一位到庄里为师兄弟看病的大夫,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按着自己的心口,彷佛这样就能平稳下狂跳的心。柳陌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与丈夫分享。
不在书房……她的脚步匆匆到了他平日练武的场地,只见阳光下青年一人练剑,但在柳陌看来,却觉得他连舞剑的招式也较往常多了几分悲郁。
她沉着下来。在他听见消息后便会开心的……她想着,出口唤道:“山碧!”
青年一个旋身,微微汗湿的脸孔在见到她后覆上些许讶然。
“妳……”他收住势,站在原地望着树下的妻子。自从上回与她提起洗尘寰后,除了日常见面需讲到极少的对话,他们便再无交集,她也不再主动来见他。
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尝试对她淡然,却只使自己更加疲惫。
他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她,但那一夜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亲见的记忆却太鲜明,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在她面前镇定不露痕迹。
或许,连全部力气都不足够。
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他漠然将剑收进剑匣,掩饰心慌。“妳有事找我?”
“我……”对着他的冷颜,她的话不知从何启齿,而要说的本也就不好开口。柳陌迟疑一下,走向他,娇巧一笑。“我在室内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嗯。”他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她闷得慌,只是这样。自己还想听见什么答案?“那……”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对,他想回书房,话语却被她打断。
“山碧!”她忽尔开口,有些局促,“我、我在方才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何师兄那一岁大的小娃儿咧着嘴对我笑,那模样儿,真惹人疼……”
“嗯。”柳陌忽然提起这事让他感到莫名,山碧一怔。“何师兄那儿子古灵精怪的,可讨人喜欢了。”想起那好动的女圭女圭,山碧脸庞也不由得柔和。
“是啊,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专程投胎到寒玉庄当得力助手的呢。”见他神色似乎有所缓和,柳陌心中一甜。“我见你抱过他,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啊?”
“你说……”脸颊微红,“我们的孩子一定能和他处得很好吧?”
一个无声的抽气,他的喉头紧了紧。“妳、妳说什么?”
他是真没听清楚吗?她的脸更热了。“我方才看过王大夫,他说,”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没见着丈夫紧张复杂的神情。“他说,我们即将有个孩子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等着丈夫惊喜的响应。他该会多么宠爱他们的孩子呢?她不住要幻想一个眉目与他相似的男孩,有着他的俊俏,他的温柔……
山碧发着楞,心思百转千折。如果是在去洗华庄攻打之前,他一定会很开心地跟他的妻子一起迎接新生命加入他们的生活。但是,今时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他心中一凉。既然对她的忠贞起了疑心,更残忍的揣测便在下一瞬间将他的仁慈吞噬,令他心慌于自己心态的丑陋。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柳陌一眼。
“既然妳有了身孕,那么晚点我会吩咐下人熬些补身的药汤送到妳房里……”
他甚至不愿意注视她,给她一个笑容,说话凉漠得像是他跟这个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柳陌原本的雀跃在一瞬间全倾泄在地,碎成无人理会的琉璃。
“你不喜欢孩子吗?”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还能够笑着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提起这话。
山碧不再答话。她像是一个丑角一样演着笨拙的独脚戏。
她挫败地想要赶快逃离这个令她觉得自取其辱的地方,却看见他方才搁在一旁栏杆上的剑匣。盒盖半掩,里面折射着珠玉光芒的剑柄,分明是她当年致赠的名器。
“……你、你还留着它……”死灰的心情又有一瞬的灼烧热烈,直到他冰冷的字眼再度将她击溃。
“我只是正要把它送到仓储去,所以才拿出来的。”他抢白道,阻绝了柳陌的其它想象,然后才又回复原本的冷漠。“既然是『季札有双』,我想也没有继续把它摆在书房的作用。”
他轻描淡写,出口之言却在柳陌心中激起波澜。
他知道了……柳陌眉头微皱,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她还以为,山碧是个爱笛胜过剑的人。尽避他也会用剑,却不会对剑的掌故轶闻感兴趣,理当不会理会廷陵剑的真伪。再说,白杨庄中真延陵,已经束诸高阁多年不曾见光,他如果真的对剑没有研究,怎么可能知道的?
当初赠剑,她承认自己心怀不轨。
因为延陵剑引起各方觊觎,她以赠剑之举转移有心夺剑者的目标,使白杨庄跳出这场争端,不再受到夺剑者的打扰;表面上也算是对寒玉庄二公子的一种示好,对当时两庄的角力稍事缓冲,让声势已经开始显现颓势的白杨庄可以得到喘息。
三年之前,她从未想到会有嫁作寒家妇、再见到这柄伪延陵的一日,自然也不曾料到会因为廷陵是假而面临山碧的指责。而自己竟然在乎起他的指责。
不过,此刻再计较山碧是如何知道已经无济于事。而她也没有丝毫的立场可以去苛责他。因为她既是赠了一柄伪延陵,当时致赠的心情,也是机关算尽,谈下上什么结交的真诚。
而与当年虚伪的自己相比,此刻想要借着流着两人共同血液的孩子,来讨他欢心,但另一方面也无法摒除白杨庄内应身分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无地自容,找不到自己真正必须适从的对象。
柳陌勉力微笑,维持住最起码的笑容。
“既然这剑已失去它存在的名义,不如你把它交给我,让铁匠把它融了。说不定,同一块铁再铸出的剑骨,不需要依附在季札的名下,能够更见光采。”
她盯着他说出这句话,是负气,也是赌注。
听见她的话,山碧冰冷的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不稳,但柳陌尚来不及分辨,他便已转过身去。
连自己,他也不愿意再面对了吗?她的目光缠着他的背影。而沉默,在胶着的空气里,像在侵蚀着什么。
许久,当杨柳陌忍不住要掉头离去之际,他终于淡淡吐露二字。
“也好。”
他的言语轻软,却让杨柳陌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扬起微笑。
也好……?
是自己太有自信,竟选择赌一场不会赢的局。
然而,她,白杨庄的三小姐,纵使丈夫的眼中再看不见自己,她也不能因此而有失风仪。
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感觉,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态度,杨柳陌高高昂起头,维持语气稳定持平:“很好。我会找人来拿。”
说罢,她步履轻移,一如往常姗姗而去。
看不见身后男子回头凝望她的眼神。
第二次打开胭脂盒,杨柳陌端坐镜前。
望着镜中女子,她忽尔觉得陌生。曾几何时,自己竟如此苍白?
强忍着胃中不适,她轻笑一声,缓缓抬起手,画双眉似飞燕,点绛唇如枫红。
是怎么说的?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丈夫的情诗仍软腻在眼前,原以为不想不看关于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在乎,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就如同方才的赌注下得离谱,分明没有胜算,却非得让自己一败涂地,没有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