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一离地,便飞快驰前,依这速度判断,轿夫恐也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杨柳陌的思绪逐渐沉稳下来。她倒想见见这个胆大妄为的抢亲者。
想要令父亲与自己的谋定功亏一篑,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半晌之后,花轿停落在近郊的一处破庙之中。杨柳陌掀开帘帷,离开了红帐彩轿,昂然与来人相对。
“程寰?”杨柳陌没想到会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男子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孔,因为这一声饱含旧日交情的低唤而涌现了释然的欣喜。“妳也跟我一样没有忘记。”
他愉快的语气令她心中浮动。她当然记得他。
因为他在白杨庄的那两个月,她无时不提防着,以免家人知道她院落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只是,那两个月的君子之交,她原以为此后便是桥路山远,各自天气。
笔人重逢的惊喜在她脸上渐次隐去。她恢复如常的客气,不冷不热的笑容。“我的记性虽然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差。要忘记一个相处两个月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倒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抢亲的人当中?”
身形挺拔的程寰,如今衣着体面,与当日竹林相见时大大不同,她隐约察觉到程寰不寻常的身分。却模不定真实。
她仰望他的面容,不肯显露一丝屈居人下的弱势。
“这是为了报答妳当初在竹林里救我一命的恩情。”
“报答?我何曾向你要求过?”
“利益联姻,不言而喻。”
“程寰……”柳陌心头一软,感激程寰的设想。但是这个局,已不是最初的寒家逼亲那样单纯。如今,还掺进了父亲的绸缪,而那是她必须去完成的部分。
她施礼称谢,却是婉拒的言词。“程寰,我感谢你的心意,但我还是必须嫁进寒玉庄。请你送我回迎亲队伍那儿吧。”
“不行。一桩没有幸福的婚姻妳无需回去。”
“有没有幸福可言,在真正经历之前谁能够去论断呢?”她柔言微笑。
“不。妳不必去试,因为妳将会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你吗?”柳陌轻笑。程寰的独断虽令她不悦,但不悦的情绪却被她的温柔层层包围,一丝不漏。“据说我的丈夫寒山碧温文尔雅,将来更是一庄之主。一个女人求的,不外是这些。”
“温文尔雅的一庄之主?哈!”他浓黑的眉一扬,流露出些许轻视。“与他每日下棋读诗弹琴作画吗?不,或许其它女人愿意,但这绝不会是妳要的。”
“是吗?”听见他笃定的言语,杨柳陌不做正面响应,她垂下脸,仍是一派温婉。“可这是两庄讲好的事,你我都没有能力改变。”
“三小姐!”程寰忽尔动情道:“我们可以的!苞我走吧,妳是属于江湖的。他日功成名就、灯火辉煌,有妳与我并肩共赏。”
她闻言一怔。“程寰……”他的一番表白让她惊讶,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思量着,软下语气:“今日你这样为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跟你走。两世家联姻,你若把场面弄得难堪,后果将不堪设想--”
“妳不必为我担心。”
“你--”见他执迷,她无意再与他周旋。“你再不送我回去,我可要自己走了!”
他不答话,杨柳陌瞥过眼,望见破庙外已下起蒙蒙细雨。
守在门旁的轿夫正聚精会神的注意着内外,不过,看来若没有程寰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她沉吟片刻--
“程寰,那么你我就在此别过了。”
“柳陌!”见她要定,他出手揽住她的手臂,忘情的称谓却惹她蹙眉。“妳真的不必如此,若要嫁一庄之主,我--”
语未歇,庙外平空飞入的竹叶凌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凛神,轻巧避过,将杨柳陌推至身后,目光迎视来人。
那是方才迎宾使中发号施令的陶飞光。他长剑在手,由门外迷离烟雨中飞身而入,跟在他后头的,还有几名随从。
一旁的轿夫原要出手相搏,却在主子的一个眼神下退至一旁。
“洗庄主好兴致,抢着看新娘哪。只是这一闹,会不会太过火了?”陶飞光冷冷开口。
洗庄主?听见陶飞光的话,杨柳陌心中顿感惊疑。她看着陶飞光直视的目光,一阵愕然。然而她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好。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洗尘寰笑,看来是随从被寒玉庄的人认出了身分。但他也没想过要隐瞒。“回去告诉寒山碧,就说我比他更适合杨三小姐--”
“荒唐!此次联姻乃两家明媒约定,岂是你一个半途杀出的人可阻拦?”
洗尘寰正要答话,身后却响起清脆却冷淡的声音:“抢亲不是一庄之主该有的作为。洗庄主,你是要世人看洗华庄的笑话吗?”
“我不在乎。”低沉的笑意夹杂几分狂放。他侧转过身,凝视女子的眼里有着几缕平常不易显露的深情。“柳陌,到洗华庄来。”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不待杨柳陌回答,陶飞光一声低喝,身后随从也与洗尘寰的人交起手来。一阵刀光剑影,在烟霭苍茫的破庙内外此起彼落。
“三小姐,妳快跟我走!”陶飞光直跃杨柳陌身旁。
“没那么容易!”洗尘寰一反掌,回身挡住杨柳陌。“她今天会是我的新娘!”
杨柳陌在两人交手中不动声色的退出战圈;她表面虽镇定,内心却仍是吃惊于眼前男子的身分--
三年前从竹林里救回的人,竟是洗华庄新任庄主洗尘寰!
尘寰,程寰,她早该想到。只是这名字在他离去之后,便在她每日会见不知凡几的江湖人士中遗落……
不行。没有人能破坏她与父亲的计画。她绝对不能跟他走。
“三小姐,趁陶总管正跟洗庄主交手,我们快走!”她的陪嫁丫鬟眼见机不可失,忙拉着柳陌要离开。两人赶到庙门,后头的战意已追至。
“柳陌!”洗尘寰警觉,追赶而来,
杨柳陌却在他的手臂攀住自己之前回身,迅速抽出丫鬟身上的配剑,剑尖直指洗尘寰心房,不及细想,鲜血已然从他的衣襟上汩出。
她的眼神掠过一瞬的冰冷,随即替换上软弱的惊惶,手一松,放开持握剑柄的手指。看他赤手抵在剑刀之上,腥红由他的掌心开始向指尖扩张。
洗尘寰在她的剑下持平站定。
伤口虽只在皮肉,但是此举已足够令他执着的信念里渗进了错愕。
“妳宁可杀我--也要追随寒山碧?”阴郁的嗓音撞击着残破的庙宇。
“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有过纳彩、问名这些个三书六礼。就算尚未拜过天地,我也只能认他一个了。”
“哈哈哈……”听到杨柳陌似幽带怨的响应,洗尘寰忽地笑了出来。“所以……要怪就怪我洗华庄的聘礼去得太迟?”
洗华庄的聘礼到过白杨庄?这些事,她从未听父亲说过。
“柳陌,如果这就是妳要的--我会成全妳。”
他松开手,从她的剑尖下退开。鲜血与长剑同时坠跌在地。
扬着带有悲意的笑声,洗华庄一干门众追随庄主洗尘寰飞纵而去。
待洗尘寰离开,她软倒在丫鬟怀中。
待她醒转过来之时,窗外天景已墨,烛火晃微。
原本在破庙中昏厥,只是为了尽一个柔弱女子的职责,谁知道她一上花轿,竟真的懈怠下来,睡得不省人事。
迎亲之日变量横生。
她可以预想这件亲事的前景,也将如同它的开始一样暗潮汹涌。杨柳陌面容贞静,她随意梳着发,投映在镜中的容颜宛如一则谜语。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是真正明白,哪一副面目才是自己;什么时候她是真正的开怀或者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