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丽堂皇、气势不凡的画舫则惹人注目地在江心穿行,那是官宦人家或富家子弟才有的气派。脑满肠肥的官员,穿着极其鲜明,手上照例套着一个碧玉扳子;年轻的少爷们长相秀气,脸色苍白,指手划脚间露出被溺爱娇纵的脾性。无一例外的,这些人坐在甲板的靠椅上看风景,或者被当成风景让人看的时候,都不会忘记叫上几位千娇百媚的女子做陪衬。在莺莺燕燕软玉温香的包围中,双眼依然不甚安分地睨视江面,看那素雅的木兰船上,可有偎伴笑、争窈窕的俏皮女郎。
丙然有!瞧那只荡桨在画舫右边的小木兰舟上,不就坐着一位美貌妖娆的小娘子吗?
被人误认为妖娆,绝对不是皇甫翩翩想要的。然而,她的的确确变得更有吸引力。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的身体已经像少妇般成熟起来;而她那颗徘徊在爱与不爱、是与非之间的心,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常常出现在她脸上的便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她自己的不知觉,在别人眼里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动人的魅力。这一切,也许得归功于安戏蝶。
安戏蝶正在另一条木兰舟上,离她不远,眼角一瞥,就能看到唐婉清正坐在他的对面,两人相谈甚欢。
皇甫翩翩并不想看他们,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瞥再瞥。唐玉清递给她一块糖糕,随手接了,将全付精力集中在细嚼慢咽上。吞下最后一口糖糕,眼角又是一瞥,旁边却没了安戏蝶的踪影。急急地搜寻,四下里顾盼,才发现在她低头吃糖糕的时候,安戏蝶已经将船划到了她的前方。而唐婉清也已经换了位置,和他并肩而坐,不知说到了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身子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倚去。
皇甫翩翩的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又堵又闷。低垂眼帘,对着唐玉清道:“玉哥,咱们回去吧。”
“怎么了?”唐玉清注意到她的不适,柔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摇头。纵使有,也是她咎由自取。明明知道安戏蝶也会来游湖,她却没有拒绝唐玉清兄妹的相邀。
唐玉清快速地将船靠岸,跳下船,回过头来搀扶她。
“玉哥,”犹疑了半晌,她终于说道,“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柔弱,我可以自己下船。”他的温柔体贴,反而扼杀了她的天性。
唐玉清没有收回手,只是后退了两步,笑道:“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皇甫翩翩苦笑一声,跳上岸来,站得稳稳的。但为了不让他的双手落空,她还是装成不够平稳的样子,将手在他手上搭了一下。沿着堤岸,两人散了会儿步。河岸旁,一家酒肆的望子在柳树下若隐若现。
皇甫翩翩想起姬姑姑特制的美酒,不由动了酒瘾,舌忝舌忝嘴唇,向那间酒肆走去。唐玉清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酒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月月香”;老板娘也很有意思,叫何月香。才吃了一两杯淡酒,皇甫翩翩就被这酒和这人深深地迷住了。
酒香人更香。客人们哪里是在喝酒呀,分明是以此为借口来接近那风风火火、大胆泼辣的老板娘。她比那面挂得高高的酒旗招子、那一瓶瓶美酒,更能吸引过往的客人。光是看着她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样子,便已是一种极舒服的享受。
客人们争相劝酒,何月香来而不拒,数盏过后,已微显醉态。微敞开衫领,翻卷起罗袖,像只花蝴蝶般,笑盈盈地四处流连。有不规矩的客人抽空子模一模她的腰,她也不恼,只借酒佯狂,把腰身一扭,避得远远的,斜依着另一张酒桌吃吃地笑。
曼妙地一个转身,玉臂往桌边客人的肩上一搭,俯耳低声道:“公子,不送我一杯酒吃吗?”
唐玉清慌乱地推开她,窘道:“请自便。”刚才那股吹过他的脖颈的热浪夹着酒香,把他的脸都熏红了。
何月香果然自己提了酒壶,满斟了一杯酒。酒斟得急,居然斟起了一个喜花儿,忙举将起来,往唐玉清口边送去,唬得唐玉清闪避不及,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结果被底下的长木凳儿一绊,跌了个四脚朝天。
客人们大笑起来,又放肆又畅快。皇甫翩翩亦拿袖子掩了掩嘴,抹去那止也止不住的笑意。何月香在她旁边坐下,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捏着酒杯,又爱又怜地望着狼狈不堪的唐玉清,嘴角绽开一朵极其天真的微笑,稍纵即逝,复摇头叹道:“可惜呀!可惜了一个喜花儿。”酒杯里,喜花儿当真已经散了。而她怜惜的到底是人还是喜花儿,就没人知道了。
唐玉清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携了皇甫翩翩,逃也似的离开了“月月香”,正好在堤岸上碰到了刚刚下船的安戏蝶与唐婉清。
唐婉清一眼就看出了唐玉清的气恼,奇道:“大哥,你怎么了?”
唐玉清更不答话,加大步子往前走。
唐婉清越发好奇,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气向她大哥追去。
皇甫翩翩的心倏地抽紧了,捏着长长的发梢,不知是该追上去,还是继续慢慢和安戏蝶一块儿走。
“翩翩。”
她螓首低垂,不应声,脚步却放得更慢了。
“三月六日,晚上三更,我在聚贤庄门外等你。”
她还是不应声。
“一定要空手。为了保全你的名声,我要造成一个将你掳走的假象。”安戏蝶的声音里闪过一丝焦燥,“听清了吗?”
“掳走?假象?”皇甫翩翩困惑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我要你跟我走!”
他要她跟他私奔!皇甫翩翩捏紧了发梢,双腿紧张得发软,几乎走不动了,“唐玉清怎么办?”
她的声音干燥沙哑,把他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唐玉清。只要她愿意跟他走,唐玉清就不成为问题。眉头一皱,他道:“木已成舟,没有回头路可走。你总不能……我也不许你欺骗他一辈子。”
“聚贤庄会轻易地罢休吗?”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承担一切的责任!”
皇甫翩翩依然低着头,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热切,一股暖流涌上她的心头。
“翩翩,”他柔声道,“把手伸出来。”
“不!别人会看见的。”
“一下下就好。”
犹疑地,她伸出右手,刚摊开手掌,就见唐婉清回头招手道:“你们走快点啊!”吓得她惊惶地收回了手。
安戏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一个热乎乎、圆滚滚的像鸡蛋一样的东西放在她的掌心里,清清嗓子,才道:“别摔破了。”他不是一个善于说甜言蜜语的人,故此在表达自己感情的时候,显得十分笨拙,“我亲自煮的。在袖子里揣了很久。”
唐玉清兄妹停在一棵柳树下,回头向他们张望。
皇甫翩翩来不及看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匆匆忙忙将它笼入袖子里,像个瞒着父母搞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又兴奋又害怕。
“不见不散!”安戏蝶低声地强调,“如果遇到什么难题,一定要来找我。我就住在聚贤庄对面的客栈里。”
唐婉清等得不耐烦,蹦蹦跳跳地往回跑,插到两人中间,连笑带喘地将唐玉清出的笑话说给安戏蝶听。
唐玉清气得脸发青,赌咒发誓道:“唐婉清,你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再也不认你做妹子了!”
唐婉清躲到皇甫翩翩身后,伸伸舌头,做个鬼脸,“我才不怕咧!只要嫂子认我就行了。对吧,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