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火还要再烧热一些吗?”秋荷伸手探探石桌的温度。
这间炕房里的榻座及石桌底下焚燃的全是最好的暖炭,一室的热暖却不会呛得人难受。
“这样很好。”关竣天把采儿压在身侧,探出一掌平贴在石桌上,满意地点头。“秋荷,你去沏壶茶过来给我。”他舟车劳顿了几天,现在是有些累了。
“是。”秋荷看着这一大一小相倚偎的模样,她浅浅一笑。
采儿的年龄,早该论及婚嫁了啊。关爷对采儿的好,采儿对关爷的依赖,任谁都看得出来绝不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秋荷轻轻阖上门,炕房内的两人再度独处。
“大哥请用药膳。”应采儿谄媚地把细白瓷匙送到大哥手边。
“你把这碗排骨药膳全给我吞进去,一滴也不许剩!”
必竣天瞪着她,瞪到她撅起了嘴,却又不得不乖乖握着瓷匙,舀起一口药膳汤放到菱红唇边。
“怎么就没有好吃一点的药啊……”应采儿嘀咕着,柔软小手和瓷匙的颜色几乎是同一色的女敕白。
必竣天好笑又好气地看着采儿每喝一口,便要吐出舌头,把药味全都散尽了,才有勇气再喝第二口。
“你乖乖吃完了这盅药膳,我便让人再去帮你调制人蔘丸,如何?”他记得秋荷说过采儿爱吃那玩意儿。
“好!”应采儿眼睛一亮,猛点着头,捏着鼻子猛喝药膳。
“好烫!好烫!”她粗心地被烫着了舌头,屋内又没有冰水,急得她只好吐着舌头猛吹气。
她的怪模怪样逗得关竣天哈哈大笑出声,平素严肃形象在此时早已全然卸去。
这样的她,多像个孩子啊!他方才因为忆起她“可能”要出嫁而不开心,其实是种不舍吧?养了几年的宠物要送人,都会有感情了,况且是人呢?
当真如此吗?是吧?!
“你就那么爱吃人蔘丸?”他揉着她的发,完全没流露出此时内心的天人交战。
“我……我……人家是想让身子变好,所以才拚命地吃那人蔘丸嘛。”应采儿吞吞吐吐地说道。
必竣天闻言,再度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到发辫全甩到了身前,笑得他向来稳重的脸庞映出了几分年轻。
应采儿瞧着大哥笑出眼泪的开心模样,看着他微乱着发丝、斜倚在榻边的自在模样,瞧着、看着、瞧着、看着……应采儿咬着唇,揪住胸前的棉袄,不明白自己心跳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剧烈。
“想让身子变好?你的这等别脚笑话想骗谁啊──”关竣天深睿的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伸手拧了下她的粉颊。“说实话,你为何拚了命似地吃人蔘丸?”
“唉呀……那……养气丸好吃嘛!”应采儿想起那糖的滋味,不觉便咽了口口水。“掺了糖蜜和甘草,吃了整个人都暖烘烘地、甜滋滋的。”
“你这几年不是不嗜甜食了吗?”他怎么从不知情?
“嘘,别告诉别人哪。”小手蒙上他的唇,眼睛还小心翼翼地往门边飘去。
“为何不能告诉别人?”
应采儿半侧过头,脸颊正好偎在他的颊边,一对长长睫毛还逗人地搧啊搧地。
必竣天屏住呼吸,不让她的过于贴近影响到他的思绪。他狂乱的心跳是怎么一回事,义父之女白月棠,不也总是找尽理由想挨近他,可他从不曾如此……
如此意乱情迷过啊!
“大哥还记得几年前,我吃了一整盒的桂花女乃油粉糕,所以莲院里的姊姊们全笑我是个长不大的小娃儿吗?”应采儿未察觉大哥神色有异,她双手插腰,气鼓了双颊。“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像小娃儿了!”
“当小娃儿有什么不好?”他挑眉问道,故作不经意地往后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当小娃儿当然不好,小娃儿可不能陪着大哥四处去经商历险哪!”应采儿不服气地大声喊道,却因为肚子的不适,而微拧了下眉。
她不爱当小娃儿,可也不大喜欢长大。长大了,身子变化了,她每回葵水来潮时,肚子总要闷闷地难受个一、两天。
“小采儿,乖乖待在家里当个温良恭俭的女子,等着大哥回来,有何不好?”他抚开她额间的愁结,根本舍不得她到外头受一点苦。
“我不管,你亲口答应过我──如果我的身子好了,你要带我一块出门谈生意的!”她睁大眸子,气鼓鼓地瞪着他。
“那只是戏言。”他一怔,没想到采儿当真在期待。
“君子无戏言!”
应采儿气红了双颊,激动地就要扑到他身上和他理论一番。
必竣天伸手抵住采儿的额头,不让她再靠近。
于是,她的身子被困在一臂之外,只能对着他咆哮低叫着──
“你说过要带我走遍天下的。”应采儿奋力地用头顶着大哥的手掌,却怎么样也冲不到他身边。
“何必一定要走遍天下?女子只要在家绣花、弹琴,日子就可以无忧无虑了。”他并不希望采儿到外头抛头露面,去接触那些丑恶的现实。
对他而言,女子是否天生无才无德一事,早就不重要了,采儿就是采儿!
“大哥说的轻松!那是因为你不像我和莲院里的姊姊们那么亲近,你自然不知道身为女子的痛苦。什么妻以夫为天,如果那个丈夫是个混帐家伙呢?厨房管柴火的柳姊姊因为生不出儿子,就被丈夫打个半死扔进池塘,要不是少谦大哥救了她,她早就死了。女子只能依附着男子而活,我真讨厌当个女子!”
应采儿抱着自己的双臂,却控制不住那股从骨子里冒出的冷意。莲院里的姊姊们都有着一些让人鼻酸的身世,所以才会卖身至这里做事的。
“大哥教过我,在听到别人的过往时,要用脑子去想想自己若设身处地时,该如何处理。我认真地想过,却无法替姊姊们想出更好的解决之道。我不是神,改变不了天下所有人的想法……”应采儿苦恼地扯着发辫,一头发辫全扯松开来。
几缕长发披落在肩头,衬得她一张明艳小脸愈发地柔媚动人。
“不是每个女子都会遭遇到如此悲惨的命运。”关竣天的大掌握住她颤抖的肩膀,心疼地将她往怀里一带。
他和少谦的教养方式,矫枉过正了吗?采儿竟连女人都不想当!
“不不不──”应采儿使劲地摇着头,恍若“女人”二字正是蛇蝎。“我听着打扫的小翠姊姊说,外头女子还时兴把脚裹成什么三寸金莲、四寸银莲的,说什么那样方能觅得好夫婿。那要嫁不出去呢?踩着一双被折断的小脚怎么种田、过日子?要是嫁得差劲之人,那样的脚又没法子逃走,难道就只能由着别人折磨吗?”
她揪着他的袍衫,只觉得平日听到的女子悲惨故事全涌上心头,闷得她胸口难受。
“姑娘家裹脚乃是汉人的陋习,满人就不时兴这一套。”关竣天低头望着她小脸上的惊慌失措,不舍地拍拍她的背。
“我是汉人,不是吗?”应采儿拧着眉,神色一怔。
“不。”关竣天凝望着她蕴愁的水眸,低声地说道:“你也许是满人。”
采儿幼时发高烧之时,口里喊的全是阿玛、额娘,她也许是满人之后吧。
“满人或汉人都一样!反正,我不想待在家中当什么女子!反正,你答应了要带我走遍天下的!”应采儿大声说道,任性地揪着他的手,要求他的承诺。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总之先把身子骨养好便是。”关竣天长叹了一口气,揉着她的发丝,无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