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一种无比珍惜的方式抚着她的背,怀抱着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的美丽梦境。
今日之后,他会记得,她是弈儿的妻,是他的侄媳妇;今日之后,他会像一个普通的叔叔,遵守一切礼数。再也不敢逾矩……
只有现在,且容他放肆,让他拥她在怀,让她的泪,湿透他的衣,灼痛他的肌肤及他的心。
“九爷……”封舞埋在他胸前,模糊的声伴着泪意,“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这噬心的失望,若是没有他在身边,她经受的了几次?即使有他在身边,她又能再经受几次?
司马昂轻抚着这他从小看到大的、他心系的少女温顺的发,语意迟迟,竟不知如何应她:“小舞儿……”
乱世偏多伤心事。他从前隐瞒小舞儿家人死讯,因她年幼怕她承受不住。但看着她一年年愿望成空,一年年徒劳等候,他忍不住怀疑,这样做对小舞儿是否一样残忍。
让她抱着这永远不会实现的希望空等下去,年复一年,重复着企盼的失望——这样,与知道亲人亡故,哪一个更痛苦?
是要让她一直失望,还是一下子绝望……
人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那一下子无比剧烈的撕心痛楚,小舞儿禁得住吗?
封舞的心因他的迟疑而绷紧,轻轻道:“九爷别说,我不问了。”
司马昂却在同时下了决心。
小舞儿与弈儿成亲后,他这做叔叔的,再也不方便陪着她在这城头等过黑夜白天。弈儿的身体,亦不适合做这件事。与其让小舞儿今后一年年独自伤心,还不如一刀割下这毒瘤,彻底根除。
“小舞儿,”他慎重扶起封舞,凝视着她流泪的眸,深深怜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封舞睁着含满泪的眼,视线迷蒙,敏锐地察觉他想说什么,闭眼掩耳,“不听不听……我不想知道。”
珠泪如雨,她的心却慌乱如雪,一声声,急似催魂。
这一刻,她担心的竟不是会听到噩耗,而是会失去见他的理由。
如果等待的人都不在了,而后的小寒日,她能用什么借口把他留在身边?
司马昂举袖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柔声道:“小舞儿,你已经不是女圭女圭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当做没发生的。”
人生中太多无奈,终须面对。
司马昂,最大的遗憾,发生在两年前。
在得知封舞是他最最疼爱的侄儿的童养媳的同时,赫然发现自己竟对那女孩动了心。
他又何尝不想逃避现实?他宁可瞎目残肢,换取她身无所属。然而最终,依然要看着小舞儿嫁为人妇。
封舞放下双手,舍不得睁开眼,感觉着他以与从前一般的温柔为她轻轻擦着泪,鼻间充盈着他独有的气味,如兰似麝,与她珍藏已久的那方绢帕或是那件狐氅上的一模一样。
这温柔,是不是……是不是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任他为她拭去泪痕,泪却始终未停。才抹去一重,素颊转眼又增啼痕,重重叠叠,写尽伤心。雪白的袖袍一下子便被泪水打湿,沉甸甸直压上心头。司马昂眼看着又一颗新泪滚出眼眶,沾上羽睫上将坠未坠,不假思索地伸出一指,将泪水轻轻托住。
如花瓣般娇女敕的触感停留在指尖,司马昂触电般收回手,凝望着晶莹水珠自指尖坠落虚空,心醉神伤,转开了眼,狠下心道:“小舞儿,他们不会来了,别再等下去了。”
封舞娇躯一震,仍然不肯睁开眼睛,索性蹲子,抱着双膝,呜呜哭成一团。
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教她同时失去亲人和他。
她的要求不多啊,一年有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日,她只是想,能够有一日可以与他在一起,为什么他连这最后一点恩赐也要收回?
司马昂按不住对她的怜惜,拥她入怀,柔声劝慰:“小舞儿,你别伤心,等你和弈儿成了亲,弈儿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我们一样是你的亲人啊。你不会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的,别怕喔……”
等她和弈儿成了亲……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星眸藏在月光中,折射着清冷光芒,心事无人知。
等她和弈少爷成了亲……封舞的哭声顿了一顿,加倍伤心,“弈少爷……不肯娶我。”
失去这一重身份,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司马山城,留在九爷的家里?
与司马弈的婚事一取消,三夫人立刻派人照顾病发的司马弈,封舞的日常工作,被完全接替。众人无形中将她排拒在外,不留立足之地。
“如果不嫁弈少爷,我还能做什么?”
她切切低问,彷徨失措。
十一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司马弈的妻子而准备的,连她这个人也是为他存在。而今,她努力了十一年的结果,被完全否决,连她这个人也被抹杀。
她本是外姓人,与司马家无亲无故。这桩婚事,是她与司马弈之间惟一联系,却一句话就切断。婚事取消,小寒之约已毁,她与九爷还有什么瓜葛?
真正的心伤难以启齿,她无声地落着泪,像是要哭尽一生中所有辛酸,却不知晓,抱着她的男子,星眸中划过深深的惨痛,轻轻一声叹息,包含了无数伤心。
封舞大病。
以她的内功修为或是体质来说,她都不应该会染病。然而这一次,病势汹涌,令她缠绵病榻十余日,一直昏迷不醒。
司马昂站在窗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病床上的少女辗转申吟,眉如远山,锁住重重心事,清艳丽颜凄惶无助,他心如刀割,却不敢再走近一步对她稍加抚慰。
小舞儿,想要的是弈儿的安慰吧?
她昏迷中,念念伤心,都是为了弈儿推拒了婚事,芳心谁属,不问可知。
因这一认知,咫尺有若天涯,他只能在一边看着她受尽折磨,恨自己有心无力,再也帮不到她。
她想要的,不是他啊。
“小九,”司马晔放下封舞的手腕,转头打开医箱,取出一排银针,道:“我要为她针炙,你帮我护住她心脉,将她的真气导回经脉。”
封舞的症状,是因伤心过度导致真气走岔,近于走火入魔。若能救回却也是元气大伤,不认真调养怕会落下病谤。
说到这一点,司马昂便自责当日自己太过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竟然忽略了封舞的异样。她练的是修心养性的佛门心法,最忌心浮气燥,妄动无明,那天却是那样大悲大恸。他若细心一些及早察觉不妥,小舞儿的状况也不会到现在这样严重。
司马晔皱眉,再唤一声失神的小弟:“小九?”
司马昂收敛心神摒弃一切杂念,走至封舞身后,盘膝而坐,伸出双掌抵住后心。
棒着层层罗衣,他却依然可以感觉得到掌下肌肤丰泽滑腻,如一方最最美好的羊脂白玉引起绮思遐想。
他微凛,立刻记起此刻攸着她生死大事,净心涤念,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她体内。
内力流动运转九周天,直至封舞体内凝滞的真气完全通畅,顺行无阻,他才撤开双掌,睁眼看向半路学医却已取得卓著声名的兄长。“她的病,可有大碍?”
司马晔收好针囊,重新为封舞把了一次脉,淡淡道:“她积郁成伤,外感风寒,一定要细心调养方保无恙。”
“积郁……成伤?”司马昂凝视着封舞紧锁的黛眉,欲语无言,只是心痛。
小舞儿的伤心事有那么多,他该如何做才能为她抚平心伤?
司马晔却只看着弟弟含愁的眸,冷声提醒:“她不是你的责任,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