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不该答应和他一起去吃饭的。没有同伴远比一个不愉快的同伴强。
绿灯亮了,她加快步伐赶上去,不想待会儿继续面对一张不耐烦的脸孔,害她吃不下饭。反正路口附近光秃秃的,什么树也没有……
服务生体贴地领着他们到一张可以容纳四个人的位子坐下,靠着窗边有很好的视野。这是一家庭园西餐厅,窗外辟了一座美丽的花园,依着地势起伏,种满了非洲凤仙,小小的水塘边密生着紫白交错的马樱丹,枝叶垂向水面,掩住了池塘的轮廓,别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味。
何彩云不忙着去拿菜,她先把钱拿出来,连一成的服务费都算得一块钱不差,放到王大胖面前。“我先把钱给你,你待会帮我付帐。”
王大胖这下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好歹是他约人家出来的,样样都还要她自己付钱。“我请客就好。”他把钞票连同那一大把零钱推回她前面。
“不用了。你我都是学生,经济情况差不多,没道理让你请客。”她合情合理地解释。
王大胖只得把钱收下,推来推去实在太难看了。
“我们去拿菜吧。”他说着便站起身。
“你先去好了,你回来了我再去。”何彩云仍是端坐不动。
说的也是,两个人同时离开好像不大好。咦?不对!他们两个谁也没拿包包,用不着担心遭小偷呀。
不过美食当前,没必要计较这种芝麻小事。他很快端回一满盘的食物。何彩云惊讶地盯着他的餐盘,一整盘都是肥大的生蚝,别无其它。他是真的太喜欢这种食物,还是趁机补充威而钢?何彩云忍不住好笑地猜测。就算他真的“不行”,也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昭告世人吧?男人对这种事不是都很谨慎、遮遮掩掩的吗?
怕自己真的笑出声来,何彩云赶紧起身离座。她先在餐台旁绕了一圈,然后停下来拿了一盘生菜沙拉和一盅海鲜清汤。
王大胖不以为然地瞄了她的盘子一眼。“不会吧?妳来这里吃这些……草?”虽然餐费是她自付的,他还是觉得很浪费。
“没必要和自己的健康过不去。”她有点不高兴地回了一句。她可没有评论他的食物,现在他却来管什么闲事!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片萝蔓生菜放进口中。王大胖也不多话了,他又拿起一只肥大的生蚝,呼噜一声吞下肚去,还一边发出一阵只有厨师会觉得满意的怪声。
何彩云低垂着头,免得看到他的吃相,破坏自己的胃口。刚刚那一瞬间,她以为那些蚝到他口中时还是活生生的,那阵怪声是它们死前的哀号
她很快地吃光那盘沙拉,又喝完那盅海鲜清汤,再度离座。这一回她更慎重地挑选食物,直到远远地看到他也离开座位,才赶紧回到自己的位子。
之后,这一顿饭,他们几乎没有再同座过。何彩云总是把时间掌握得刚刚好,免得与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她觉得吃够了,便交代了一声,匆匆离去。
横竖她已经付过帐。十有八九,她猜想他会一直待到用餐时间结束才走人,这样才不会浪费嘛。
两个人都没有说再见,这一点他们倒是很有默契。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也是最后一次。
春天,校园里一棵非洲紫葳开了满满一树的花,远远望去像是一池蓝紫色的湖水,深不可测,让人陷溺其中。
他并不是故意来看她的。紫葳花的花期不过一两个月,她每天从树下走过,总会碰面的吧?
“好久没看到妳,”他轻声问道,“最近好吗?在忙些什么?”好几个月没见,他的语气显得生疏。
“在读歌德的原文诗,浮士德,很难。”诗很难,选择一点也不难。但梅菲斯特并没有找上她出售灵魂。
“读文科真的比较有趣,像我读商科,整天不是数字就是图表。还有许多互相矛盾的理论,真是自找麻烦。”他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
“我猜我讨厌歌德的程度,和你讨厌亚当斯密的程度不相上下。这就叫做一行怨一行。”她微笑地回答。
沈阅明也笑了。为了准备一份特别难缠的教授指定的报告,他已经关在图书馆里好几天,此刻已经到了听见“经济”两个字就要反胃的地步。仔细想想,这两个字真是典雅得很,偏生深奥难解,各种理论多如牛毛。
“提到浮士德,古诺那部歌剧妳听过没?诗很难,唱起来倒是很好听。”
“有点冷门的歌剧,我手边有一套黎奇指挥的版本。”
“我的版本和妳的不一样,是七八年的录音,多明哥和弗蕾妮演唱的版本。”
“真的?”何彩云忍不住羡慕地喊了一声,“那张我一直都找不到。”
“借给妳听好了,免费,不用限期归还。”
“不用了。”何彩云摇头回绝了,“我最好满足我所能拥有的,不要去做比较,要不然以后我大概都不会想要去听我自己那一张了。”
“听妳说得万分感慨,真像个小哲学家。”沈阅明取笑了两句,“妳这么聪明,喜欢什么就去争取,有什么做不到的?怎么可以那么消极。”
你,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她在心中暗暗说着。“对了,学长,你明年就要毕业了,有没有打算继续念研究所?”沈阅明成绩优异,年年拿书卷奖,随便他要念哪个研究所都是手到擒来。他会继续念下去吧?她衷心期盼着。那样他们至少还可同校两年。
“没这打算。”他摇摇头,“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念书,至少不那么喜欢念商业方面的书。我想早点去当兵,然后进入社会找个我喜欢的工作,实务一定比理论有趣得多。”
“那怎么可以?!”何彩云着急地反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是说那不是很可惜吗?你书读得这么好!”
“想读书也不一定要进研究所啊。倒是妳,现在虽然才一年级,还是要早点做打算,最好多去修几门实用的课程。文科可不大容易找工作,毕业后最好继续读研究所,妳长得这么天真可爱,我真担心妳太早出去做事,会让人欺负哩!”小何这几个月来似乎又长高了点,个子仍是小巧玲珑,留着清汤挂面的短发,看起来仍是十来岁的少女模样,一点也不像大学生。
如果他继续留下来读研究所,而且一直读到博士班,她当然也就会努力考上研究所;可他都要走了,毕业以后她还留下来做什么?虽然现在两人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知道他在同一座校园中、距离不远的教室,想起来她就会觉得很安慰,以后……只剩一年多的时间……
她又能见得了他几次?
心中愈想愈难过,然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半晌,才勉强吐出一句:“我要回家了。”话声一落,她转身就走。
“小何……”他喊着,带着一丝急切,声音被强风吹散了,她听不清楚。
何彩云回头看了他一眼,急风吹下满天花雨落在他身上,他彷佛沐浴在紫色的雾霭中,虚幻得像一个梦境。
无法实现的美梦。
第五章
凤凰花缤纷盛开,点亮了半个夏日。
校园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人群,十分热闹,骊歌唱得没有一点凄凉意。
何彩云两手吃力地提着一只结实的帆布袋,一边在人群中搜寻着,很轻易地便发现他被一群人包围着,有男有女。其中两三个是她认得的,其余全是陌生人。女孩子手中捧着巨大的花束,向日葵、非洲菊、天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