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咳喘稍歇,梅千赋长吐一口气,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大袖缓缓动荡,手慢慢越过他的腰侧向背后滑去。
指尖轻触朴素衣袍,欲落未落,就如竹叶尖尖上悬挂的一滴雨珠,迟疑,彷徨,不知该不该走出这一步。手,在背后停了半晌,终究还是垂了下去。
翁昙看不到他的表情,肩上一沉时,乌眸徐徐看向肩侧的人,唇笑不变。片刻后,他放开拈脉的手,静待梅千赋咳喘平定下来。耳边的呼吸平稳后,他道:“子牧的宿疾若是好好调养,活过四十岁并不难。”
梅千赋弱笑,“一个人而已,活那么长时间有什么用。四十年……也许已经够了……”
“恕我直言,子牧心中可是有事放不开?”明明他经脉顺畅,又经师父诊治,就算不能完全康复,也不可能像今日这般咳得气也喘不过来。初次在庐山烟霞楼听到的时候就想说了,不过互不相识,多说无益。
“何以见得?”
翁昙正想开口,梅千赋突然推开他,瞪着他的头惊叫——
“昙,怎么会这样?”
他不明所以,却见梅千赋颤颤抖抖抬起手抚模他的头发,从肩头拉起一缕托在手中,发色已不复乌黑。失笑摇头,他终于明白梅千赋看到了什么。
黑发慢慢变浅,须臾转为苍灰颜色。
“没关系。”他理解梅千赋的大惊小敝,释道:“我的头发原本就是这种颜色,黑色是染出来的。其实,只要不喝酒,黑色会一直保持下去,不过今天高兴,难得情景动人,又有竹茎为管,这坛‘醉猩猩’一定要喝。”
“原来如此。”梅千赋舒胸一叹,敛去眼中的惊讶,只是,托在掌中的一缕苍发却迟迟不见放开。摩挲半晌,他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
“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如此苍白?”
翁昙一笑,“以前习医时用药太多,结果导致身体机能紊乱,头发就变成这种颜色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好隐瞒的。
随后两人聊了些诗词,说了些江湖上的新鲜事,直到老者上前提醒时辰不早该歇息了,他们才发觉已近亥时。翁昙在老者的引领下来到厢房,沐浴,导息,入睡。一夜无事。
第二日早起赶路,老者说他家主人不习惯早起,但昨夜已吩咐要他准备早点,不可怠慢。翁昙谢过老者,去后院马厩牵马。经过昨夜饮酒的院外,他见廊柱上有数行字,好奇驻足,默念——
“千重文绣彻醉骨,同袍披香待漏疏,若得春秋懒回枕,愿逐风月钓五湖。”
老者见他停步,转身一看,笑道:“翁公子,这是我家主人的诗。”
一“若”一“愿”,可见心头有憾……小小靶慨了一下,翁昙重新起步,牵马,出大门。临行前,他对老者道:“老人家,请转告子牧,他日再会时,我请他喝酒。”
晨风微起,扬起苍色灰发,丝丝缕缕盘了一肩。两相比较,翁昙肩上的发竟比老者更像老人。老者见多了世面,对他诡异的发色没有太多惊讶。
听了他的话,老者连连点头,脸上欢喜莫名,“是是,老奴一定转告主人。”
“老人家,请回。”翁昙策马离开。
“公子慢走。”老者目送一人一马消失。
马蹄声渐行渐远,老者在门前静静站了片刻,低叹摇头,走到石狮边将昨夜打的红结解开。红缎已被雨水淋透,湿漉漉贴在石狮爪子上,愁容凄惨。
第5章(2)
数日后,翁昙来到崆峒山脚下。举目望去,群山迭嶂,泾河两岸六门十八派,拳宗无数,只是近几年来已经式微。
崆峒派在翠微峰紫宵宫,现任掌门乐非良,性格豪爽,为人仗义,早年帮助附近百姓平荡山贼盗寇,颇得赞誉。近几年,乐非良多是闭关修炼,鲜少下山,只有他的一些弟子偶尔下山处理事务。
——以上,是翁昙一路听来的。
上到紫宵宫,门外果然清冷,一名少年正在扫地。翁昙直言拜访乐掌门,通传之后,出来相见的却是一名年约二十五六的弟子,他只说家师正在闭关,不便相见,请回。
翁昙也不刁难,牵了马就走。
入夜后,他旧路重回,虚语说过要低调,他夜探应该可以吧。站在檐顶后过一圈,见西北方位的院子燃有烛火,他没多想就冲过去。有人的地方,总能听一些八卦。
无声来到窗外,轻托窗棂移开一道缝,瞧到屋内有两人背对着他,一人黑衣,一人蓝衣,正在做什么。将窗子移开一些,他发现屋内不是两人,是三人。那两人靠得近,正好挡住另外一人的身影。房内突然响起铁链叮叮声,他向上细瞧,见两道铁链从墙上拉下来,不知是扣在第三人的手上还是脚上。
背对他的两人似乎做完了事,转过身来,两人年纪都不大,黑衣年轻人手中是水盆毛巾,蓝衣年轻人手中是梳子,此时,第三人的相貌也露了出来,衣衫干净,面有胡须,虽然头发披着,倒也没有凌乱之态,铁链扣在他两手上,不知什么身份。那两人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后,走回第三人身边。
黑衣人说:“师父,请恕弟子无礼,您若早些听大师兄的劝,又怎么会走火入魔。”
蓝衣人呸了他一声,打断:“大师兄正要请人诊治师父,你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
黑衣人叹气,“可是师父对明年北武林的盟主大会看得极重,闭关修炼也是为了它,现在这种样子,怎么去参加北武林盟主大会?”
蓝衣人声音重起来:“哼,师父只是一时练功不慎,还没到你说的那么严重,也许师父哪天突然经脉贯通,自己就清醒了呢。”
黑衣人还要再说什么,被蓝衣人瞪了一眼,扯出房。
翁昙勾上横梁,等两人走后,悄悄推门走进去。房内那人的眼睛一直闭着,端端正正盘腿坐在床上,呼吸平稳,连他走近端详也没反应。他弯低腰,左边瞧瞧,右边看看,那人突然睁开眼,目光如炬,吓了他一跳。咽下口水,他讪讪一笑,“请问阁下可是乐掌门?”
那人二话不说抓向他的脖子,他急退闪避,那人跳起来袭向他,震得铁链丁当作响。他想到什么,握起拳头迎了上去。
拳拳相接,快手错推,转眼十招过去。苍色飘然一闪,翁昙退到两仗外,满眼懊恼。比什么拳嘛,他根本就不懂各宗拳派的区别在哪里,打了半天也不知道眼前这人用的是不是鬼臼拳。换!
听他手上的铁链响个不停,翁昙双眼一灿,欺身而上,在那人扑上来之前倏地凌空翻越,落到那人身后,那人身体一僵,慢慢软了下来,若是站在正面,可见他唇上扎着一根细细的银针。借此空隙,翁昙的手拈在了那人的左脉上。
运功之后的脉跳与平静时的脉跳有很大差异,这人的脉……六跳之后会有一声急促的突跳,不知是不是崆峒派内息的关系。他不敢妄下断语,放开那人的手,从他腋下钻出,正要收回银针,身后突然“哐当”一声,门被人用力推开。
背门站着,他脑中立即跳出一句:糟了,虚语说过要低调。
“什么人,胆敢闯进我崆峒派紫宵宫?”院外一群衣色相同、手持利剑的崆峒派弟子。
翁昙挣扎起来,他是直接走掉呢,还是转过身去面对?
崆峒派弟子可不理他的挣扎,为首那人道:“何方鼠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大袖微拂,翁昙清清冷冷转过来,直视那人,发现他就是白天拒绝他的那位崆峒派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