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淹看着这不请自入的闵蝴蝶,心头一软。任他扯去楼太冲的画,她回到桌边,坐下,读书。
“我哪里……不如他。”闵嫣盯着画看了片刻,丢开,脚一拐,扯过圆凳,闷闷坐在她身边。
原以为,这次的比赛,也如曾昔一样,赛罢,人回,从此人千里。可她不同,夜来惊梦,他悚然睁眼,成悟:原来,他是蝶,她却不是花,她是——捕蝶人。
她困住他了,是不是?她将他终身困在密密织就的丝网内,让他望花兴叹,思春困倦?
不……
她身上有一种懒散的美丽,不耀眼,就像她手中细细的绣花针,只那一闪,已吸引他的视线。她软弱,也坚持,她娇憨,也慧黠,最重要的一点,她——不痴。
他还很愤郁地发现,只要提到形俊之人,她的眼睛就会发亮,那亮不强,亦不明显,但莹如湖水,层波荡漾。特别是,他发现淹儿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居然有一本《美男策》,还是她一字一句亲手抄的,他也不止一次见她掩卷长叹——“可恨我生不逢时,无幸遇得兰陵王,生平之憾,生平之憾!”
听听,这是一个女儿家该有的话吗?
他翻翻桌上的书,再翻翻她展放一边的书,脸皮微跳,“淹儿,你又准备将谁抄下来?”
她摇头。
“这人是谁?”他点点其中一页。
倾身细看,她微笑,“北齐高澄,史书说:澄,美姿容,善言笑,谈谑之际,从容弘雅,性聪警,多筹策,当朝作相,听断如流,爱士好贤,待之以礼……”念着自己抄下的一段文字,眉颜之间自有淡淡微笑,“虽然高澄有点,但玉就是玉,有瑕也是玉。”
听她清脆肯定,他的眸子仿佛聚了一湖青泉,碧波漫漫。
“只可惜……”她摇头扼腕,“高澄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死在一名厨子手上。”真是香消玉殒得她好心痛啊。
“……”碧波开始聚集,渐有风暴趋势,“淹儿,他是谁?”
长孙淹探头一看,“是宋文公,公子鲍……呀!”
避他是公子鲍还是包子公,他戳戳特别长的一行字,危险地问:“你抄这么长啊。”
“嗯,”犹不知危险临近的女子语笑嫣然,“《左传》上记,公子鲍‘美而艳’,当时,宋昭公的妻子王姬倾心于他,为了他,王姬趁宋昭公打猎之际,指使人杀掉宋昭公,将宋国送给了公子鲍。他便是后世所称的宋文公。”
他不问了。厚厚一本,还有他听都没听过的,那什么……春秋的公孙阏、澹台子羽,三国的吕布,东晋谢安的孙子谢混,北魏的崔浩,五代的慕容冲,唐代武则天宠爱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
“这张昌宗,便是杨再思赞誉为‘莲花似六郎’的金玉美少年。”
她如数家珍,他双眼暴瞪。
他也只是偶尔想写一本《群芳谱》、一本《花间集》,一本《百花录》,但仅仅只限于想,根本没写,她倒好,厚厚一本,存心让他嫉妒是不是?
这也就算了,反正是死人,但——他哪里不如楼太冲?
想到这个,闵嫣心中更悒郁了。瞧到她手边的画,他抽过来,不是滋味地再次确定:“楼太冲画的?”
“嗯。”方才不是问过了……吗?
借她磨的墨,他提了笔,在楼太冲留下的画上东加加,西点点。她见他半晌无言,表情负气,现出难得的可爱,一时莞尔,探身看去。
他在画画。
纸的空白处,他画了一个圆,圆内点了九个点……
“你怎会想……娶我?”她无语良久,终究抵不住心中的好奇,甚至,有莫名的期待。
他的笔仍在画上添添加加,身子一歪,半片俊颜在她眼中放大,“淹儿,在七破窟,我们都讨厌和尚,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她呆呆重复。
“……”他捂嘴闷笑,笔端不停,点点点,点够之后,突地将唇贴上她玉洁如珠的耳,悄道:“不知道。”
“……”他这………算不算调戏?
“我尊讨厌和尚,七破窟里全拿和尚逗着玩,但我们从来不问他为什么讨厌和尚。淹儿,我娶你,当然是因为我……“他突然停了话,以指为笔,描她眉,描她的眼角,荷腮,红唇……
她全身僵硬,抚气定神,大气不敢喘。
形俊……形俊……唇角被他的指尖刮了刮,有点心痒。这一双风流俊品的眼,勾过多少女子的心?又勾过多少女子的心而不自知?
“想娶……”他抿唇一笑,风情无边。
那日,他拈酸拈过了头,以往,瞧见喜爱的女子嫁人,他最多喝喝闷酒,那日不同,他只想先将她定下来,先印上自己的标记再说。而且,至今不后悔。
这个徒儿……真不像其他女子,他与她似乎没什么花前月下,也不曾游湖观瀑,含情脉脉,可他就是心折于她对他的那份……纵容。
“淹儿,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成亲之后,我又……又……”
“你又喜欢上哪位姑娘,或发现敌方哪位姑娘倾国倾城,你又忍不住扑了上去,是不是?”
“……”她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虫?
“你是真的想娶我……吗?”
点头。再真不过了。
“可是,你不觉得,我爹向佛,你讨厌和尚,长孙家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算是与你敌对,我……”她捏捏自己的脸,红扑扑的,“是长孙家的女儿,正符合你玉扇公子的条件。”
“……”
“对……吗?”
他眸星一闪,丢了笔,捧起她的脸,“淹儿,你以为我娶你,只是为了来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美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咬牙,“爱情美谈可以一段一段又一段,但妻子只有一个,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娶她们。”说完,杏花眼润起浅浅一泓水雾,寻求保证,“淹儿,你不可以负我。”
这话什么意思?她看着他,那双眼中只有她的小影子,她不敢说话,两人贴得近,唇一动就能贴上他的……
“淹儿,你脸红了。”
“……”
“淹儿你不会负我……吧?”
叹气,她小声道:“我以为,你突然说娶我,只是因为比赛结束,你想换一段爱情美谈。”
自作孽,不可活。他摇头。
第十二章看花阮郎归(2)
“你娶了妻,便不会再花心吗?”
他不答,只注视着她。那眼中,没了初见的陌生淡然,比愉悦还要多一东西,甚至,有一种孩子气的霸道和任性……她一定是说什么或做过什么,让这只蝴蝶……
没由地,她想笑。
清脆地笑溢出唇,绕在他指间,他一时怔忡。拉开他捧在脸上的手,她取饼楼太冲的画,画上,被他不知添了些什么。
头上画九个点,表示和尚。头上画满小圆圈,表示菩萨肉髻。头上长两片叶芽……是什么?
她指指头顶上方有两片豆瓣的人像——他画的。
他看一眼,清脆道:“飞天。”
“……”壁画飞天头上有豆瓣吗?
“淹儿,不是豆瓣,你不觉那些画上的飞天头顶长着两片叶芽吗?”他伸出两指在头上比了比。
她立即将画卷起来,并决定将这画压在箱子最下方,绝不能让爹看到。突想到什么,她道:“嫣,大哥说,这些日子有位闵姓商人想与长孙家做生意。”
他眯起两泓杏花春水似的眸,等她下文。
“三位公子兄弟相称,大哥说他们叫……”
“闵贤,闵信,闵期。”他淡淡接下她的话,绕起她肩头的一缕垂发把玩,“淹儿希望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