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去一眼,见他望着梅非遥,长孙淹心头似松了口气,一针一针绣着袖纹,她也分了些心神听他们说话。这人不愧是花蝴蝶,和他在一起总有新鲜佳趣的话题。
“此话怎讲?”梅非遥眼中果然镀上一层好奇。
“唐代荆州有名叫葛清的人,生平痴迷白居易的诗词,自颈部以下的皮肤上遍刺白居易的诗,而且哪一处刺什么句子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有人指他背后看不见的一处,他也能吟出那儿刺了什么诗。”
“很多外族喜欢在身上刺图,”梅非遥点头,“我听说,越人习水,在身上刺兽形,用来避蛇龙毒物。”
“唐代有人胆子更大,在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死不畏阎罗王’。”
“哦?”
“还有啊,你当岳飞他娘为什么在岳飞背上刺字?”闵蝴蝶拉过一根丝线在手指上绕啊绕,突然转头问绣花女子。
针尖停下,长孙淹抿唇一笑,“让他时时记得精忠报国……吧?”
“不对,字在背上,岳飞怎么看得到,那不过是当时很流行,他娘才刺的。”
“……”可以这么解释吗?
长孙淹正怀疑,梅非遥突然起身,“我要去前院帮忙,淹儿,你绣累了便去前院找我。”
“嗯。”
“友意,要一起去吗?”梅非遥盯着春风俊颜,没错过他一闪而过的迟疑。
淹儿,蝴蝶的心思很单纯,只要是香的花儿,就会扑上去。
是啊……很单纯……呢!
最终,闵友意还是随梅非遥去了前院。
盯着远走的两道身影,针锋处,微茫一闪,眸中,一寸波光微微荡漾。
七彩绣线,斑斓盘缠,低低浅浅的呢喃在柰攀阁响起,清清淡淡,软软腾腾,只说给自己听:“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贝兰孙很忙。
与往年相比,他今年忙的不是看商贾名单,而是忙着发脾气。大概,他二十多年来藏在冰冷性子下的火气,今年全数爆发了。
要遥池宫的人来说,他们会觉得宫主的脾气不算什么。毕竟,比起宫主冰如三九严寒的冷火,这怒形于外的言辞根本算不得什么。而惹得宫主脾气大发的原因,除了那“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闵公子,更有——
“宫主,丑相禅师求见。”
“不见。”
“宫……”
“不见。”丑相求见了三天,还没死心?他会笨到让比赛的两方在自己身边打转吗?他不是不知道比赛,只是……该死的玄十三,这次居然将比赛输赢定到他身上来了。
“宫主……”
“阔阔里,我说了不见,无论是老和尚还是小和尚我统统不见。你想让我说多少遍?”
“他说,他求见老宫主。”
贝兰孙眯眼,“他要见……老宫主?”
“是。”
“他求见的是老宫主,老宫主在吗?”冰眸斜扫过来,冻住阔阔里的呼吸。
“……”他能说老宫主“不在”吗?
“问问老宫主,愿意见便带丑相去见他,不愿意,赶走!”
“是。”阔阔里退下。
没多久,他又跑回来,气息微乱道:“宫……宫主,大事不妙……”
贝兰孙嘴角抽搐,实在很想一把人参砸过去,“说。”
“夫人……”
“非遥怎么了?”一把揪过阔阔里衣襟,让自家护卫更喘不过气来。
“夫人……咳咳……夫人不见了。”
冷眸一眯,贝兰孙直觉道:“闵友意呢?”
“不知去向。”
“……长孙姑娘呢?”
额边滑下冷汗,阔阔里咽下一口唾沫,胆战心惊道:“长孙姑娘也不知去向。”
三人去了何处?
自是宝马镇。
自古以来,南方经济盛于北方,随着河运、陆运的兴盛,商帮兴起,南北货运日夜不断,宝马镇地处关外,每年总有不少商贾聚集在此,收购长白山独有的人参、灵芝、鹿茸等。遥池宫终年藏于白雪之巅,以木材、人参、五味子、草苁蓉等药材为货源,与山下商人进行生意往来。每年四五月间,北六省的商人会不约而同来到宝马镇,彼此洽谈生意与合作事宜,当然,商人们亦会趁机收购山中猎户打猎所得的野禽、兽皮,或是附近农户挖掘的人参。遥池宫每年运下山的人参和各色药材是商家争相购买的货源,而北六省最负盛名的商贾家族当推“商山四皓”。
“淹儿,瞧,带你下山也没浪费多少时辰,正好吃午饭。”梅非遥拉着粉腮微鼓的女子在街上边走边瞧,口里还不忘安慰。
“淹儿,生气了?”闵友意回头关心。
摇头,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绣花绣得好好的,怎么被他们拉到宝马镇来。
第八章永遇芳草渡(2)
化雪时节,山夜寒凉,她抱着暖炉早早睡去,又迟迟起身,待穿戴暖和了,穿好绣线准备绣嫁袍时,他们把她拉了出来,因为山下比较热闹。
出宫门时被火火鲁看到,闵友意索性点了他的穴,将堂堂八尺男儿扭成“簪花仕女图”的怪模样……直到出了宫门,她还能感到背后燃烧着怒火的灼灼视线。
下山,轻功最快。闵友意轻功独绝,她知道,梅非遥……也会武功,至少下山不愁,而她,是被闵友意抱下山的。也就是说,三人之中,只有她不会武功……
只有她……只有她……
用力深吸一口气,她让自己微笑。正所谓养生不可少,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既然已经下山,她看看热闹也好。思量间,她打量街铺,才发现人来人往,竟是人鼎盛市的景象。
“人真多……”
“现在是市通季节,到五月末,镇里的商人才慢慢减少。”梅非遥拉着她的手向一间酒楼冲去。
三人坐定,由梅非遥点了小鸡炖蘑菇、狗肉汤,枸杞茶等特色菜,闻到临桌菜香,长孙淹才发现自己的确是饿了。她默默无言,闵友意与梅非遥轻声谈笑,临桌两位客人的声音也时不时飘过来——
“我昨天看到闵老爷了。”
“你说北六省‘商山四皓’之一的闵家?”
“对,闵老爷这次把三位公子全带来了,看来准备交棒,就不知他会选哪位公子掌管家业。”
“应该是大公子吧。”有人猜测。
“我瞧二公子不错,刚才在参市,二公子低价买了三条七叶参。”
其中一人问:“三公子呢?”
“三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我瞧啊,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当家,三公子都会是得力助手。”
“他们三兄弟……感情不错啊。”
“是呀,不过呢,兄弟,那高门大户的,关了门他们心里有些什么念头,谁知道,来,喝酒。”
两人喝了些酒,将话题引开,长孙淹听得没趣了,转看闵友意,正想说“有人与你同姓”,却见他将嘴凑在梅非遥耳边,低低的声音不知说什么,梅非遥面带浅笑,不时点头。
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咽下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一句,她垂头吃东西。此时,酒楼下传来数声刻意拔高的吆喝,似熟人隔着大街打招呼,她只听到几声“老板”,片刻之后,楼阶传来足音,小二引一行客人上楼来,是两名老者和六名年轻人,观他们的神容和穿着,大抵上可估猜出一人是老爷,一人是管家,三人是公子,三人是侍从。他们挑了中间一张空桌坐下,除了点菜时一位老者开口说话,其他人皆是默默一片。
闵友意只手托腮,仍在梅非遥耳边说着什么,见那一行人上来,似有似无瞥了一眼,笑容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