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叫他阿扬,这个名字不知从哪来的,似乎从他懂事起,大家就这么叫他,也许这个名字是他那对不知所踪的父母取的。
后来收养他的师傅给他胡乱安个姓──萧,师傅说,人总得有个姓,他也得有一个,哪怕这个姓不属于他。
“公子,您的马。”萧扬牵着一匹白骏,站立在街边。
他在归海弦手下算什么?马夫?跟班?抑或是保镖?好像什么都是。
“谁要你备马的?”归海弦并没接过马鞭,他不满地睨向萧扬。
“公子不回季府?”皮肤黝黑的萧扬,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说话语调也是平平的。
“你先把这匹白骏骑回去,我一个人到对面的茶楼上坐坐,晚些时候你再来接我。”
“公子说的晚些时候……是多晚?”
“阿扬,凭你聪明的脑袋,还不了解吗?”归海弦微微一笑,拍拍他肩上的尘上。
萧扬虽然一脸木讷,可主子吩咐的事总能妥当的尽速完成。手下人虽多,归海弦却只爱用他。
“公子是想在茶楼里一直坐到姜兰姑娘回来吧?”
“哈,果然不负我的夸奖。”归海弦点点头。
“可姜兰姑娘真的有去上香吗?”萧扬像是不经意的淡淡一问。
“你是说……”归海弦因他的话猛然惊醒,“你为什么这么说?”
若换了别的家奴,面对主子的厉喝早吓得跪到地上了,但萧扬仍是直挺挺的站着。
从小到大,不论主子说话的腔调是高是低、是怒是喜,他都维持一贯的态度。
“刚刚牵马的时候,小的听船夫们聊到姜兰姑娘包的是李船夫的船,既然他都回来了,姜兰姑娘也早该回来了。”萧扬顺手指了指那棵拴马的树,树的背后有一条大河,寺庙的钟声在河对岸敲响。
“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后知后觉的归海弦气得在街边直跺脚,“好几次我要见她,她都推三阻四,这一回竟变本加厉,敢夥同鸨母骗我!阿扬,陪我进去把那个婊子揪出来!”
“公子,”瘦长的身体挡在几乎要飘起来的黑色大氅前,“您现在再进去,也未必见得到人,姜兰姑娘没去上香,并不代表她会待在此处。”
“那……”归海弦激动的步子凝住,“你说该怎么办?”
萧扬没有为主子献计,只看着愈渐愈晚的天色,答非所问,“公子,今儿个好像是季小姐的生日。”
遍海弦一怔,“那又怎样?”
“现在季府上下肯定在为季小姐过生日吧?公子,您是季小姐未来的夫婿,别人都去了,您不去……似乎不大好。”
“季家不敢有怨言的。”归海弦得意的抚抚大氅上的貂毛。
“不敢有怨言,但也不表示他们会高兴。”萧扬再次递过马鞭,“公子,您别忘了,归国之事还得靠季家帮忙,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得罪季家,小的不知道这值不值得。”
遍海弦呆立良久,终于喉结滑了滑,像是艰难吞下什么似的,举手接过马鞭。
“阿扬,你说的没错,这种流亡的日子我受够了,连一个小小的婊子都敢唬弄我,等我将来扬眉吐气,我要让这帮中原人好看!”
大氅一甩,飞身上马,白骏闪电般的急驰而去。
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浮现萧扬脸上,伸个懒腰,他举步跟随白骏的蹄印奔跑起来。
当随从的,主子在马上骑,他就得在马下跑,旁人看了残忍,他却从小跑惯,也不觉得有多辛苦,有时候,速度还能与马儿相当。
他是个吃里扒外的人,刚刚那番诱拐的话并非为他家公子着想,把归海弦及时拐回季府,只是不想让某个人伤心罢了。
季家
扬州城内富可敌国的第一大户,在独生女儿季初樱生日的这天,并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如云。
相反的,府里异常安静,被暮蔼笼罩着的大门紧紧关闭,毫无欢乐的气氛。
季初樱坐在窗边,凝望院中一片树影,她身上的衣着仍跟平时一般,头发懒懒绾起,不戴珠饰,彷佛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小姐……”丫鬟翠环端来一个碗,热气蒸蒸的搁在桌上,“老爷和夫人特意让厨子给您做的寿面,里边还有两个红心蛋呢!”
“真是老爷和夫人吩咐的?”季初樱用筷尖轻轻挑着面条,微笑道,“怕是你这个鬼灵精让王婶做的吧!”
“小姐……”翠环吐吐舌,“又让您识破了,小姐真厉害。”
“不是我厉害,而是你这谎话说得太不可信。”季初樱尝一口鲜汤,“长这么大,老爷和夫人什么时候记得给我做过寿面?”
她称父母为“老爷”和“夫人”,旁人听了定会觉得奇怪。其实这样的称呼合情合理,因为她并非季氏夫妇亲生,她只是一个地位比奴婢略微高一点儿的养女,自然称呼上也要对衣食父母尊敬些。
她从不奢望季氏夫妇会帮给她过生日,每次看到那些挥金如土的哥哥们请戏班子唱园会,邀来狐朋狗友摆筵席,她都会远远的避开。
季氏夫妇不是小气的人,但他们只对自个儿的亲生骨肉大方,季家纵然富甲天下,但花银子也轮不到她这个多余的养女。
看多了、看透了,心也平静了。季初樱很守本分,就算天底下的人都忘了给她过生日,她也能安静的坐在窗边看院中的花。
“老爷和夫人也真是的!”忠心的翠环替小姐打抱不平,“前些时候还说今年您满十六,是大日子,要好好庆祝庆祝,怎么才隔几天就忘了?”
“他们没忘。”季氏夫妇能把繁杂的帐目做得有条有理,怎么会忘记一个简单的日期?“他们只是听说归海公子去了牡丹楼。”
“归海公子去牡丹楼跟小姐您过生日有什么关系?”她迷惑不解。
“当然有关。”季初樱说话当儿,已将寿面个底朝天。
她饿了,也的确爱吃面条,只可惜一年只有一次生日,也只能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吃到自己爱吃的食物。
“哦!对了,”翠环没有继续追根究底,反而想起某件大事而惊跳起来,“夫人吩咐我请您到布阁去一趟!”
“布阁?”那不是放着绫罗绸缎的地方?“去那儿做什么?我相信不是夫人想着要替我做新衣裳,让我自个儿挑喜欢的布料吧?”
“夫人有这么大方,连佛祖都该偷笑喽!”翠环满脸鄙夷,“听说是丢了一匹白绢,夫人让府里的人都去说个清楚。”
“原来我整日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会染上嫌疑。”季初樱讽笑,“无妨,即使他们搜到我屋子里来,我也不怕。”
说毕她搁下碗,提起裙子往外走。
“小姐。”翠环在背后叫住她。
“怎么?”季初樱回眸。
“您……是不是该打扮一下?”
“哦,对了。”她抚掌一笑,“给他们气糊涂了,我这副懒散的样子若走出这屋子,定让人笑死,什么都能丢,惟有面子不能丢。翠环,替我梳头。”
插上首饰盒里惟一值钱的玉簪,穿上光鲜的淡红衣裳,长发盘成繁复美艳的宫髻,季初樱对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
这身衣,她平时是不穿的,生怕磨损了衣料;这支簪,她每日都要用帕子细细擦拭,听说惟有如此才能藉着人的体温,愈擦愈光亮,保持玉的晶莹润泽。
她虽身居华屋,但身边值钱的物品极少,所以她备加珍惜。就连西洋水粉、玫瑰胭脂平时也不敢多涂,只留在重要的场合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