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可否请百里姑娘一个月只吃……两顿?”他比出两根手指。
“一个月三顿!”她讨价还价。
“……”
千福百禄在一边叹气,寻儿挺一挺未来可能轩昂高大的腰身,语中一如既往地含刺:“易大人,腿软的话,可需要我扶你一扶?”
“不不,在下……在下……”易季布讪笑,不知该不该点头。
眼前的女人哪是传闻中作威作福的寻乌土皇帝,根本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稚气姑娘。而他,当着一干守城兵卫的面,当着城墙边藏藏躲躲看热闹的百姓,就这么与她讨价还价的……真是……那个……
脸皮发热,他有些不知所措。
“半个月两顿?”女子似乎完全不觉得为这种蒜皮问题计较是浪费时间,犹自分割着时间段。
他,更加不知所措。
第5章(1)
翌夜——
“香断灯花夜,歌停扇影秋……”
虚无缥缈的歌声飘入耳,回头看看笼罩在一片灯火中的红尘歌楼,再看看前方穿得比较“正常”的女子,易季布莞尔。
昨天赌赢了,心中并无一丝愉悦。当时为赶回官衙处理盗贼之事,他无闲暇听她禁止救火的原因,今日得空,在烟火楼外徘徊半晌,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或许真有天意,她也恰巧从烟火楼走出来。
黑发高束,一身绵蓝暗花裙,手持折扇的女子一边走下台阶一边与百禄狎笑,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看她神情,呛篁亵玩似浪荡公子,看她容貌,却如清莲照水,玉暖生烟。
白梅独傲霜,以其气节孤高,雅香迷人;红蕖媚秋水,然魅色艳丽,仍不失清映修绝。在她身上,怎样的放浪不羁,却永远不会令人联想到婬邪靡乱之意。
她身上有很多谜……
亮晶晶的眸子一见他,短短惊诧后,浮现他不明就里的难测笑意。
原来,她今夜起了逛夜市之意,见他有空,当下推了寻儿相伴,要他相陪。莫道寻儿诧怒,他亦是惊……喜莫名?
盯着厚底白靴,见她未露半截小腿,没由来的,他有点高兴。
“百里姑娘……”快步上前与她并排,并暗暗保持尊重的距离,他想了想,忍不住问,“姑娘想逛哪条街的夜市?”
“西酸门的。”她摇着折扇,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得他换下官袍,她又是正常打扮,除迎面而来的行人多看几眼外,倒无太多异样眼神。他随她走了一阵,道:“姑娘的扇面……极有特色。”
百里新语手中是一把山水影花扇。听他此言,下颌微收,眸色垂下盯着扇面欣赏半晌,她笑,“是吗?我倒没留意今日拿了这把。”
“姑娘常换扇面?”
“是啊,换换才有新意啊。风情风情,有扇才有风,有风才有情。”妙盼一笑,顾目流彩。
唇角含笑,眼光却虚无缥缈。看着这般笑容,他只觉心尖突然一痛。急急掩饰低头,咳一声,正要问当日问题的答案,她却突然折身,走进街边一家铺子。
他抬头,是“陈家绦结铺”。伙计迎上来,一阵恭维,她不理,只盯着一排朱红绦结发愣,手指一个一个慢慢拂过结下的流苏,神色静淡。
绦结精致,吉祥、如意、方胜、盘长、团锦、同心、祥云、双钱……应有尽有。她拂的是方胜结……
那眼中,缥缈更浓,似要穿透悬挂的层层盘结,看向不知名的尽头。
必是对有情之人,才会流露这般表情吧?
眼光下瞟,他瞥向她的腰。
迸有云:龙涎麝脐两相娆,抱月飘烟一尺腰。
细细的,让人不忍掬握……本是看她腰边的紫桃色绳结,可视线就是移不开那一掬纤细腰身,直到一只手将腰边的紫桃绳结握在手,他恍神,惊觉行为孟浪,脸皮开始发热。
欣赏一阵,她似找不到中意的绦结,谢过伙计走出铺子,继续向西酸门行走。
走马观花,她笑如画中游人,“季布为什么会到寻乌城来?”
“因为……告罪了人。”他轻带一句,语中无意多谈。
她也不介意,再问:“喜欢这城吗?”
“……此地民风淳朴。”
这回答让她微讶,抬眸瞥向他,“淳朴?可能是吧,我没觉得。”突然转头,她看向对街的铺子。对街有一间凌家刷牙铺。似想到什么,她摇头轻笑,“呵呵,我当时都没想过,这个时代居然有牙刷……其实……这样生活对我来说也不差吧……”
叹息如澹澹青烟,飘散于轻抿的唇角。
他没听漏她语中的“这个时代”,心头不解,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心上不由涌起阵阵怪异。
从自大街到西酸门,一路行来,只听她道——
“我听说大树街的得名,因为街头长了一棵百年大树,上次跑去看了看,也不觉得那树有多粗。季布你有看过那棵树吗?”
“崔秀才酸文铺的扇面提得不错,我这把扇子就是在这家买的……”
一路零零碎碎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她停下步子,“季布觉得陪着我很闷吗?”
眼合垂地,他未吭声。半晌,淡淡道:“姑娘心里不高兴,散散心也好。”
“我不高兴,哪里不高兴?”白鞋又开始移动,一声轻叹似有还无,“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我这一辈子,难道真要老死在这里?”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姑娘年纪轻轻,何生如此悲言?”
“年轻只有几十年,总会老,会死。在这儿,孤零零一人死去……”
“新语!”他突然低斥,带着异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迎上的,是一双掩尽悲伤的眼,“你……并不孤单。”
“你知道我不孤单?”眉梢讽嘲盘绕,是初见她时的神情,如画,入画。
见他不语,转看他处,百里新语心头倏地升起一股恼意。
这城街,这天空,这夜色,这人……
她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心火一起,便直冲脑门而去。蓦地,她扯下腰间绳结狠狠地丢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将心火全数发泄在可怜的结绳上。踩得气喘吁吁,然后厌恶地一脚踢开,提步向前走。
一只手慢慢捡起满是灰土的绳结,不嫌脏地将灰尘拍落,送还低头闷走的女子。
气瞥一眼,她扭头,“不要了。”
“在下常看绳结挂在姑娘腰侧,想来是喜爱之物,今日丢了,明日怕会舍不得。再说,这玉温润沁凉,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脑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后来自己挂上去的。这个绳结以前光秃秃的。”
见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强,只想她气消了自然会收回去。陪在她身后静静走了阵,他蓦然开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说给自己听,没想到他却接下口——
“姑娘要怎样的未来?”
“怎样……怎样……”“腾”地抬头,瞪眼怒视他,她跳脚叱道,“要怎样的未来?我怎么要?向谁要?一个暂时找不到未来的人,至少还有一张白纸一只笔给他画,我呢?我呢?我连白纸和笔在哪儿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轻道:“姑娘有烟火楼,姑娘在城中影响……深远,姑娘……恕在下冒昧说一句,姑娘将来会嫁人生子,姑娘怎会找不到纸笔呢?”
“嫁人生子?”她恼得当真气跳起来,“我会在这儿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觉被骂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模到她的哪块逆鳞,竟惹她气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