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周达观与那群商人上了官船,直到官船滑向天际,木默才离开楼阁,坐回空无一人的桌边。
低头不知想什么,半晌后抬头,见长秀侧首凝神,她好奇转头,“什么事能惹你注意?”
“那个小子……”长秀未移眼珠,仅微微抬动下巴,“他盯着你看了好久。”
在官小姐来之前,他就注意到角落桌上的年轻男子自打木默进来后,眼珠子就没离开过。
“哦?”木默轻笑,看向年轻男子。盯着半晌,悄声道,“长秀,他盯的不是我,是这一桌子的菜吧?”
长秀收回眼神,未置一词。
木默又看了眼男子,见他冲自己一笑,不由得回以一笑。
年轻男子笑得十分清朗,眼眸像两弯拱桥。见她回以一笑,他笑得更开心,溜溜的眼神不住在她与菜盘间打转,欲言又止。
“这位公子,如不嫌弃,就过来一同用饭吧。”木默突道,瞥到长秀惊讶的目光。
年轻男子闻言,双目遽然一亮,立即没志气地丢开他仅一碟小菜的空桌,拖过长凳坐到她桌边来。
“姑娘如此豪爽,在下真是万分仰慕。”他也不客气,抱以拳头后,拈起筷就吃起来,同时不忘冲长秀笑一笑,再对木默道,“我姓曲,双名拿鹤,多谢姑娘了。我听刚才上船的人叫你木姑娘,我也叫你木姑娘可好?”
“好。”木默点头,同他一起吃起来。她举止不同寻常女子羞怯,倒颇有帼国之气,是故邀他用饭,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长秀盯看自报家门的男子,眼中仍有怀疑。
“木姑娘,你很厉害啊!”他边吃边赞。
“何以见得?”她趣味一笑,稚气小脸上有丝骄傲。
他停下筷,瞄她一眼,再瞟瞟长秀,似忸怩地低头道:“那天在街上,我瞧木姑娘制服那匹疯马……”
“是你!”长秀倏然低喝。
他突然低叫,曲拿鹤微惊抬头,木默亦是惊讶模样,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长秀。
“怎……怎么?是我啊。”不明所以,曲拿鹤仍是点头应了声。
“我记得你。”长秀蹙起眉头,“你那天踩我一脚……”
“哈哈……嘿嘿……兄台记性真好。快吃饭快吃饭,菜凉了。”殷勤不已地替他夹菜,曲拿鹤脸上完全看不出生疏,仿佛两人早已熟识,“兄台贵姓?看兄台年纪轻轻,应该不过二十吧。小弟今年正好二十,不知该不该唤你一声兄长呢!”
长秀瞪着他过于殷勤的举止,不明白他为何故意打哈哈,怀疑之情却不减。他虽是鲁王的人,但他既非侍从也非护卫,他要保护的人只有一个,也只会保护一个。
只是,他不明白木默为何会突然邀这小子同桌用饭。
这小子……嗯,眉清目秀——这是他脑中仅仅跳出的形容词。
只是,木默鲜少会注意到王爷以外的男子啊。
方才那官小姐在外低斥,声音虽小,以他的耳力却听得清楚。她说得没错,他虽称木默为小姐,但在鲁王府里,木默的身份却有些暧昧不明。他曾听王府下人提过,木默是鲁王行军时捡回的姑娘,木默从小就很聪明,骨骼奇佳,鲁王教她养她,幼时已擅骑擅射,近年来随在鲁王身边行军打仗,立过不少功绩,鲁王则越来越宠爱她。也许从小被人娇宠,木默的性子里或多或少也染了王族女子的骄纵之气。
木默是鲁王捡回来的,他则是木默捡回来的。
他并非中土人士,十三岁那年,他饿倒在路边,就像所有穷困的叫花子一样,遇到一时善心的小姐,从阎王爷那儿讨回一条命来。鲁王见了没说什么,却允许他随在木默身边习武。他长木默三岁,初时对她并无任何感情,也不屑被她捡回去,但他不甘心败在年幼的小泵娘手上,本意只想留下,待有朝一日能打败她,渐渐地,他却被她的天姿折服。
她容貌谈不上绝美,也不似蒙古人,静立不动时倒颇有南方人的秀气,但她习武的天分却是他远远不及的——他用十天学会的东西,她三天就能学会——这叫他如何不怄,如何服气?
但,怄过之后,他也不得不服。
若不是被木默捡回王府,他会去寻找一样东西,他来中土也是为此。然而,跟随鲁王……准确点,随在木默身边七年,看着她由一个小泵娘长成颜色如玉的少女,他竟有些舍不得了,舍不得……离开。
这些年他仍在找,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急切,如果真找不到那样“东西”,他倒不介意永远做木默的护卫,反正他没什么亲人,留在中土,看着她出嫁也不错。
出嫁啊……木默的心里,应该已经有人了……
出了一会儿神,他的碗中已被殷勤过头的曲拿鹤堆满菜。
“长秀。”盯着碗中越来越高的菜,长秀忍不住回答。若再不回答,他的碗里只会越来越多,“我今年二十,与你同龄。”
“长兄,能认识你真是小弟的荣幸。”弯眼带笑,曲拿鹤对他抱拳一拱,随即不再夹菜,埋头吃起来,活像十天没吃饭的饥民。
盯他半晌,木默突然开口:“这菜很好吃吗?”她可不觉得这茶楼的厨师能有多好火候。
“啊?”曲拿鹤抬头,笑笑地看她一眼,点头,“是啊是啊,很好吃。”
这木姑娘很厉害,他很佩服的。她今天穿着天蓝纳石绵袍,眉目秀美,带着微微傲气,嗯,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老实说,他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遇到她,他本打算乘船回家的……
“曲……”
“曲拿鹤,我叫曲拿鹤。”见她凝眉顿口,以为她未记下他的名字,赶紧提醒。
她一笑,爽朗道:“我知道,你今年二十,我十七,唤你一声曲兄可好?”
他有些呆,搔了搔头,才不好意思道:“好,随便,随便。”
她很不拘小节呢。方才只是眼馋她桌上的菜,没想过她会邀他一起吃饭。是不是他的笑容令她感到亲切,所以才会邀他……啊呀——
他脸色倏变。
他可没忘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此啊。如果不是惹了麻烦,他也不会被阿娘一脚赶出家门,让他顺江飘流避“风头”。这木姑娘邀他共餐,该不会……他又惹到麻烦啦?
不要,不要,避风头避出麻烦,他会被阿娘吊起来……抽打啊。
偷偷觑她,再偷偷瞟长秀,见两人齐齐望着他,脸皮僵硬起来。
“你们……你们看我干吗?”
“你的脸色不好。”长秀眼中怀疑更浓。
“哪……哪有,我……我咽着了,咳咳……”赶快装声,他暗吞口水。
木默突地一笑,“曲兄你尽避吃,这一顿我请。”秀目含笑,她摆袖招来小伙计,又叫上五盘荦菜。
她随在王爷身边打仗行军,性子多多少少染了些豪气,方才瞧他笑得顺眼,又眼露馋意,当下不及多想便扬声邀他一起用饭了。既然话出了口,她也懒得再去想为什么。与陌生男子同桌吃饭的情况不是没有,她也不介意。
这人与长秀同年,却比长秀少一份沉稳。他的样貌极讨人喜欢,特别是笑起来时,眼睛像上弦的两弯月牙,不薄不厚的唇则像下弦的弯月牙,看上去非常亲近。布衣布裤布鞋看得出他不是富贵人家,但无妨,她看得顺眼,请他吃一顿也不为过。
“我……我待会要乘船走了。”曲拿鹤咬着筷子,思量半晌才道。
他的意思非常明显,无论她是有目的还是没目的,他吃了这顿就跑路,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再有机会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