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大师们,我这次敢烦劳两位跑这一趟,实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师们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礼冒犯了,但这个忙,我怎么也要请您们帮。”
鹉漡一口米饭差些呛到,主子怎地这么不客气,开口就说请帮大忙,但没得回报?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亲切。
“郡主太客气了。”
客气?鹉漡有抓头的冲动。
听了郡主的话,主客却没有马上接口。法难道人对著好菜夹了又夹,碗里叠得老高,白须不时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两颊圆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气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颊边不时现出酒窝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咀嚼。
郡主见贵客没反应,也未有窘态,嫣然一笑,开始进食。
只有鹉漡,连站著都觉脚底有刺。
道人贵客究竟是帮忙还是不帮?怎么也不好奇是什么大忙?
“好吃!”
法难道人终於开口了,满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兴极了。
“大师喜欢,我真是不枉这两年的栽培。”
小道士点头。
“这半兰半笋,质韧香淡,前所未见,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试而一得。”
郡主笑颜如花。
“我苦研农艺,多所尝试,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觉古怪,总认为天下无奇不有,有心则有生。”
说到此处,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却让我有了质疑。我突染怪病,本该丧命……我自知命数已尽,但忽有贵人出现,将我拉回阳间来。我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亲耳听见,这位贵人说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后,无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贵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却是无踪无迹……”
“郡主既然认为有人代命,为何还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问。
“我不知道。”郡主摇头。“但我分明不识那贵人,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罢,为何甘愿自灭?那不是常人会做之事,是菩萨神仙才会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难道人,后者仍埋头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们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额,俏脸上全是恳切。
“那我想讨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转,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帮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无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坚决。“请两位师父指点。”
小道士笑了笑,又夹菜进食。那边的法难道人,听若未闻般,吃得津津有味。鹉漡终於忍不住了。
“两位师父,好歹帮帮我们主子啊!”
“没有关系。”郡主微笑。“老鹉,你别急,说不定终我一生,也无法悟懂天理,这一时半刻,急也没用。”
说得真……深奥啊!鹉漡赶紧缩回头来。
众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窝一直末消失。
自那天幽主出现之后,余儿战战兢兢,无时不紧盯著列忌觞的身形,一蹙眉、一紧绷都不放过,好似捕捉住每丝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担几分似的。
心底深处,更多的是恐惧——怕列忌觞在她转身不察的瞬息,就会忽然魂飞魄散,再难挽回。
至於自己会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个儿有什么闪失,是否就会将他连著书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经书,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经书,让他动了好大的怒气。夜宿石穴时,硬著头皮再度尝试要离开,又被他阻拦了。
也不知自己试了几次了,每次还没从床上下地,他就睁开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动。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奋勉抄经,希望对他多那么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数页,她未察觉自己怔怔呆望他许久,直到他唤出声。
“过来。”
她惊跳。“师……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经书往后缩。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过来了吗?”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脸上的担心,简直要让人看了不舍。
列忌觞垂下眼,神情缓和了。
“余儿,你还有两日,便十八岁了。”
“是吗?”
她从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说那日大不吉,万万不可庆生,连时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
“我愿天理将所有修度还给您,让您重做明界的仙!”她冲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许愿於人,难道不顾那人是否愿意?”
她握紧双拳。
“您难道不也是执意救我,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低喊。
让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觞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从未见他笑过的……自初识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厉害,再怎么冷峻严苛,她也不以为过。
但笑容……笑容吗?她有没有看错?
没有。那笑容没有一闪而逝,没有稍加掩抑,甚至没有半丝嘲弄深意……
心里有什么被揉拧,不能再轻地,她嘴角上扬,不知不觉,回了他一笑。
庙里似乎涌进了阳光,还有隐隐的花香,她浑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对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边有无声的低喃——
余儿。余儿。
我的愿望,你可知道?
她觉得昏眩,无措,还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觉。
她闭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觉回答了。
“等愿望成真了,我再告诉你。”
一样低沉的声音,却是未曾有过的温柔,她睁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棒日,余儿从恶梦中惊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梦已消散大半,追忆不及。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风起波高,溅染了日头,风中含著哭声……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来做早饭,然后埋头抄经,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觞。他安静如常,出门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骇人的梦魇打成碎片。像是一种警示,或是恶兆……
当他满脸倦色,带了一包经书回来,她已是战战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渐晚,她起火烧饭,列忌觞如常过来帮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触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绝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来,也不会立时察觉到自个儿的莽撞。
“对,对不起!”
她跳开身子,一迭声地道歉。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加柴,完全不加理会,吭也没吭一声。但她心里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么这么笨?连做个饭都会伤到他?
他再怎么无事人状,她也知道,这全是做给她看的,为了不让她担心。
她担心啊!又哪里只是担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热热乾乾的,她讷讷低喃。
“我还是……”
话出一半,她警觉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还是太莽撞了!别那么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列忌觞眯起眼,她有些不对劲,但他读出的心事却没什么古怪。
他没料到,这次余儿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将出口的是“我还是该走”,却及时领悟绝不能再告诉列忌觞,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让他读出心事。
所以她胡乱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奋力瞒住他。
她心意已决,不必再想……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当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这种心情,列忌觞应该不会联想到逃跑上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