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又怎会如此温热?甚而给她一种……好舒服的感觉?
强而有力的双臂,将她冻僵的身子横膝抱著,拥在胸前——
她半麻痹的知觉也只能辨出这些了,想努力撑开眼皮,被风刺得无力睁开。
头好昏,背好痛……
“大……大人……”
她乾哑的声音被风卷走,自己都听不真确。
“你怎知我是人?”
天……真的是鬼!
“救、救命啊……谁来救我……”
“问得好,谁能救得了你?我帮你挣些无病痛的日子,最后也是一场空罢了。”
“大人您……是在救我?”
“原来你还没昏得过头,就算受了些冻,也无大碍。”
她感觉到自己随他缓缓落地,稳稳停步。
“不!”她急呼。“别放手!”
他静立雪地之中,四下寂然,月闪著奇异的光彩。
她在胡乱叫些什么?余儿狠命咬住下唇。她竟对著冥府的人出口嚷嚷?
就算要叫,也该叫放手吧?
只是……他好温暖,在她冻僵的肌肤之上,几是烫热的了……
“大人……”她嗫嚅道:“我是说,请放我下来吧。您说,我还有些日子的,是吧?”
“不错。”
她一放心,险些真昏过去。深吸一口气,她勉力定神。
“还、还有几年?”
“那是天机。”
“天机……可以改吗?”
他没有答话,重又起步。
他不放下她吗?如果不是要下阴间,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
“大……”她挤出半字,忽然乾咳起来。
“省些力气,也免得伤人耳朵。”
她愕然,半昏的意识一震,想起了这是曾听过的声音,尤其那语气中的讥讽,挑起她的记忆——
也是一样冻人骨髓的夜,一样面临此生将尽的恐惧;一样是不知是仙是鬼的物事,一样能忽高忽低地将她拦来又抛去……
“是你……”
她喃喃自语,声音与意念一并消失。
当余儿醒来,一股心平气和、万事无忧之感,是她从未有过的。
有如荡漾於河上的一方扁舟里,阳光在睫上舞动,鸟声轻喃,浑身酥软佣懒,仿佛刚从长睡中满足而醒。冬雪未融,她却一点也不冷。
脑子一旦清晰过来,她按著猛然一跃的心口,直直坐起。
“啊——”
她不自觉的呼声惊动一群鸟儿,转瞬之间全飞得不见踪影。
什么时辰了?
她在哪里?
那个……人呢?
小手微微抖著,但她并不冷,昨夜的彻寒,似已自每根筋骨中被吸空而去。
但谁能忽然惊醒於一堆乾草之上,上头是无顶破庙,四方是鸟兽环集时,不吓得发颤?
是啊!鸟兽环集——
几头不知是豹是狐的黑头怪兽,正凶煞地盯著她!
“……”
求救声没能出口,因为怪兽旁盘膝坐著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幽黑的眸子——是的,是那人没错。
她记得那面容。毫无表情,看不出岁数,辨不出忧喜,最多看得出是个男子罢了。
没有人气……不不,她记得他爱嘲讽,神明……会那样说话吗?
“大人……”她极力定住心神,无论如何,不该冒犯的,他救了她啊。“这些是……您豢养的?”
“它们像是家犬?”淡淡地讽刺。
不知为何,这位大人总是不甚开心的模样,余儿有些无措起来。
“不,它们看起来顶吓人的。”
“众生无什不同,不是要自保,就是要求食。若你不碍著这两条路,自然相安无事。”
“但……我们可是它们的食物啊!”
“你有几两肉,能塞几个牙缝?”
又被取笑了。余儿缩缩头。
“呃……我自然不大够它们吃,但大人你……怎么不怕?”
她没察觉自己向他挪近了些,大眼直盯著那些野兽,没敢移开半分。
“我是该跑,还是该爬树?”他又反问。
怎么他每说一个字,她就愈自觉蠢呢?
笨余儿,他当然不怕啦!他是半鬼半神的人物,又能飞高走低的,她替他担什么心啊?
“那……”还是得问那个最要紧的问题:“大人既知道我的……命,还不怕近我身,那是不会被我害了?”
“不错。”
松了一小口气。
但……就这样?还有呢?她还有千百个问题哪,他怎么不多解释些呢?
“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我会……害人?”
很难问出口,光想就心头紧缩。
“天命似有天理,其实可能只是一局散棋罢了。”他说。
余儿心头更闷了!
“没有道理的话,哪可能那么巧?难道就只是我倒楣?!”
余儿未自觉口气含怨,倒是他,挑著一边嘴角,竟像是有了笑意。
笑?
他对自己微蹙起眉,他才不爱笑。
“你不想倒楣,难道想自戕?”语气重又百无聊赖起来。
“才不要!”她激动地答。
“那好。”他居然闭起眼来。
哪里好了?她还没搞懂啊!
但那副“不关我事”的清冷面容,却是教人怎么也不敢造次。
她叹了好长一口气,转眼看那几只庞然怪兽。不知怎地——这回看来,不怎么怕人了。
数数五只,大黑豹模样的,净是盯著她瞧,身形倒十分佣懒,趴在地上。有一只还闲闲舐著前爪,半打著瞌睡。
那神情,活像是只大猫,挺可爱的呢。
余儿不禁噗哧一笑,那黑豹是怎生地威风,若知道她的心思,不气得将她一口吞下肚才怪!
想到这儿,忽然猛地坐直身子。
她不会连走兽也害上吧?
“想得真多。”凉言凉语又传来了。“你以为自己魔力无边吗?不消多久,连有只虫子叮上一口,你都要为它担心起来了。”
奇怪的是,那轻忽的语气,竟让她沉重的心,放下不少。
被他这样一说,果然显得荒谬可笑,没什么好伤怀的了。
“谢谢大人指点!”
她由衷地说,还稚气地拱手拜谢。
“谢什么?”果然,毫不领情的。“你不要再胡来,没事半夜跑到雪中去散步,就算省我很多事了。”
“我……我会爱惜自己的!”
破天荒地,起了这样的念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只觉得……他既然保她安好,使她不致受病发寒,那她就更该好好自爱,不只是活著,还要活得好……
这样,才算不负他的心意。
对了!这才是他要指点她的吧?
试她、炼她,故意说著反话,好逼出她求生的决心?
她猛然起身,引得黑豹抬头眯眼,她“咚”地一声跪下去,用力磕著响头。
咚、咚、咚、咚——
第四个响头,他才出声:
“你是看我打坐,帮我敲木鱼?”他连眼睛都未睁一线。
“我……我要拜大人为师!”她激动地叫著,又好大一声“咚”!
他终於半睁开眼,看到她的头上不止一个肿包,又闭回去。
“连磕个头都不会,常人一个包,你却满头包,这样也要拜师?”
“我……我资质不好,命也,也不好,但我会很听话、很努力!”
“听话、努力,要干什么?”
“随师父教什么都好!”
“那是要教什么?”
她被连串的反问搞得迷惑,想想又磕一声:
“师父会的……我都想学!”
他再睁眼,这回眼中射出精光,她吓得忘了再磕下去。
“好大的野心。”软绵绵的声音,却让她背脊发凉。
“我什么都肯学。”她硬著头皮接口。
“那——杀人呢?”
“杀、杀人?”她傻了眼。
“是啊,教你杀人,学不学?”
她完全怔住了。
这位大人……怎么要教她杀人?他明明救了她啊!是救人,怎么变成杀人?
“师父要教……杀人?”她声音降为蚊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