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病历、开刀、与韩立婷之间混乱难解的关系、多年好友的责怪和不谅解、父亲老是皱眉看他的表情、他深入骨髓的疲倦……在这一刻,突然都远去。
他只想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饭、聊聊天、也许取笑几句,只因他想看她明明想反驳,可是又努力保持礼貌的缄默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因为太过珍惜这样的平静,不想破坏,所以耿于怀沉默了。
两人默默地吃着自己盘中的烧牛肉跟海鲜意大利面。
通常一对男女一起吃饭,其中总是有人会挑食,他们也不例外。
只是,挑食的是耿于怀。
舒渝看着他精准无比地切下每一丁点肥肉的部份,然后堆在盘子旁边,慢慢堆成一个迷你小丘之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敢吃肥肉?”
一个连漱口水大概都可以毫无所觉喝下去的人,居然会对某些食物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憎恶,真是令人意外。
“不是不敢,是不喜欢。”耿于怀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已经差不多用完餐了,所以拿着叉子,拨了拨精心堆出的肥肉小山。
“这些都是脂肪,我一点都不想吃下去。”他慢慢地说。因为表情很严肃,所以舒渝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自从我第一次做完抽脂手术,看过一整桶从人身上抽出来的脂肪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吃肥肉了。”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吃素呢?”舒渝不问的话,喉咙会发痒。
雹于怀抬头,微微一笑,眼神有点狡猾。“妳真的相信我的话?”
舒渝气结。“你……”
“骗妳的,我只是顺手切下来而已,练练刀法嘛。”他让服务生收走餐盘,一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说。
看她那半信半疑的眼光,让耿于怀忍都忍不住自己的笑意。
“是真的,我以前在家里还天天自告奋勇切水果,且出门吃饭一定吃排餐,实习的时候曾经连续一个月每天都吃猪排。”耿于怀说。“拿手术刀就像妳画画一样,要一直练习,保持熟练,后来就变成习惯了。”
舒渝点点头。“你为什么会想当整型医师呢?”
她问得那么直接,澄澈的眼眸中毫无任何刺探或恶意,不禁让耿于怀一愣。
“我只是听我表姊说过,整型外科在外科体系中,不算是很热门的选择。”误会了耿于怀的迟疑,舒渝赶快解释。“而且听说你当时选了整型外科,让很多人都跌破眼镜,所以我才……”
雹于怀笑了笑。
“妳跟妳表姊在背后批评过我?”他故意这样说,很愉悦地看着眼前那张正升起罪恶感的心虚表情。
“我们不是……我只是……”
“没关系。”耿于怀是真的不介意,刚是逗她的。
然后他忽然表情一正,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那妳应该也知道,我不但早读,且国中、高中还都跳级?”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冒着汗的水杯,缓缓地说着。“读书、考试对我来说并不困难,能提前完成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拖延。要说是有效率也好、讨厌浪费时间也好,总而言之,我就这样一路领先,直到我进了医学院。”
他停了下来,沉吟了片刻。
“然后呢?”明亮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
“然后,我开始觉得无聊。”耿于怀淡淡地说,不再直视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杯子。“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学长们聊到我,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比别人早一步的人,以后大概也会比较早死。”
舒渝有点生气。“怎么这样乱说话!”
雹于怀摇摇头。“不,那些话反而让我惊醒。我这样一路抢着走在前面,到底要去哪里呢?未来的路很清楚,太过清楚了,反而让我不想继续走下去。我甚至曾经一度想休学去流浪,好好思考一下。”
“你有吗?”
“当然没有。”耿于怀扯起嘴角笑了笑,继续平静地说下去。“我只是会和好友在苦闷的时候,买几手啤酒,跑去阳明山上看夜景,我怀疑我的味蕾是那时候喝酒喝坏的。那个朋友后来跟家里决裂了,跑去日本,一直没有回来。”
“我知道,那是韩医师,也就是韩小姐的哥哥。”
雹于怀看了她一眼。“我们诊所的小姐,跟妳真是无话不谈啊。”
舒渝抿嘴一笑,默认了。
“我没有韩立言那么果决,一直到我当了实习医师,还是觉得很痛苦。尤其当全医院的人都认识我哥哥、我父亲、甚至我大伯、叔叔等人的时候,那种大家都期待我成为下一个一般或心脏外科耿医师的压力……”
雹于怀吐了一口气,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伸手握住水杯,举到面前。
“妳知道人的拇指,是进化的一个很大的指标吗?”他天外飞来一笔地说,“拇指与其它四指对立,这是灵长类的特征,没有独立的拇指,便无法做出『握』这个动作。看似理所当然,不过,这可是几千年进化之后的结果。”
“嗯……”舒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一本正经的脸庞。“这……跟你前面说的那些,有什么关系啊?”
雹于怀又笑了。
看着她听得入迷的模样、及时而闪过的困惑表情,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在我外科实习快结束前,跟了一台刀,那是一个车祸的伤者遭截肢,我们要帮他接拇指的神经。手术整整进行了十个小时,主刀的医师是一个整型外科的学姊,她开完刀之后,累得连饭都没办法吃。可是她告诉我,病人的手没事了,恢复得好的话,以后还是可以正常运作,不会有问题,听完之后我们都很高兴。”
“这是让你决定要走整型外科的原因吗?”
雹于陵摇摇头,脸上的微笑敛去。
“不,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当时的外科主任。”他平静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开完那个长刀出来,外科主任在护理站遇到我,有点开玩笑地对我说,缝了十个小时就缝一根手指,又不是在缝命根子,搞得像在绣花一样,这在一般外科不知道可以救多少人的命了?!”
舒渝瞪大眼睛。“好糟糕的说法!”
“是啊,尤其当这话是从自己大伯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更是震撼。”耿于怀耸耸肩。“那时我就在想,时间很宝贵没错,不过我的时间反正比人家多,不如就拿来浪费吧。我愿意浪费十个小时在一根拇指上面,让病人可以握起水杯,而我也如愿以偿了。整型外科比其它外科的训练都要长,别人三年,我们;要六年,反正我上大学之前已经省了三年,现在正好扯平,应该不会比人早死了吧。”
舒渝本来已经在点头了,不过听到最后一句,又倒抽了一口气。
“你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什么早死、晚死的!”她看起来是真的很不开心,眉头都皱紧了。“呸呸呸,童言无忌!”
雹于怀不自觉开心起来,说完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轻快许多。他眼神闪烁着顽皮的笑意,故意说:“怎能算是童言,我已经三十好几了。”
“一点都不好笑。”舒渝还是对他皱着眉。
他喜欢看她板着脸,正经八百的模样;喜欢她听得入神时的专注表情,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最重要;喜欢她认真对待每样事情的个性……
他喜欢她,已经有点太喜欢了。
如果可能,他想一直在这里坐下去,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不管是他的工作、家人、朋友、或他一团糟的感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