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看到那几个颜色鲜艳的中国结,就连想到大红色或大绿色的布袄。
以及那张巴掌大、却镶着一双黑亮大眼的脸蛋。
这些花花绿绿一旦入了眼,也就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像此刻,他站在二楼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俯瞰着运动场时,看到的,就不只是身穿运动服的学生而已。
还有体育老师鲜黄色的遮阳帽,跳高用的杆子上斑驳的红漆,亮白的跑道线。
晚春的阳光已经有着不容忽视的威力,中午时分,在运动场驰骋的男孩们,很多都罔顾校规,挥汗打球打到一半,月兑掉运动服上衣不说,甚至连长裤都卷起来,年轻的活力彷佛猛兽一样,关都关不住。
项名海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午休时间了,他正等着打钟,然后亲自监督这些出柙猛虎们乖乖地回教室去,一分钟都不能多留。这是他的原则。
“项主任,吃饱没啊?”突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随口招呼着。
项名海转头,看见一位年过六十、头发都已经灰白、慈眉善目的长者,含着笑缓步走了过来。
项名海站直,态度谦和有礼地响应:“已经吃过了,校长您呢?”
“你在等着钟响,要下去巡视吗?”校长和蔼地微笑,拍了拍项名海的宽肩:“辛苦了。训导主任果然还是得让年轻人来当,像我们这把老骨头,怎么跑得动?学生要作怪,我们也拿他们没办法!”
项名海薄唇略扬,只是含蓄地笑笑。
“你来正理也五年了吧?”校长把手背在身后,仰首赞赏地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却沉稳的英俊男人:“当初让你从训育组长直接升主任,大家都说太冒险,不过这几年下来,你确实做得很好。学生很有纪律,董事会、家长会现在都没什么意见了。你要保持下去,好好加油!”
“是,我知道。”
“想当年啊……”校长慈蔼地笑瞇了眼,叹了一口气,开始缅怀往事了:“我还记得你刚进正理的时候……我是说,你高中入学的时候,还是你爸爸带着你来报到的。怎么一下子,十五年就过去了?真是,不认老都不行了!你爸爸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还不错,谢谢校长问候。”
“别客气,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虽是这样说,和蔼可亲的校长脸色一变,旧仇新恨齐上心头:“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爸那个老顽固,认识他多少年了,脾气还是这样,从当学生起就不认输,错了也不肯低头!你们这些孩子哪一个不是成就非凡,干嘛来正理当主任还好象很丢他的脸一样,我告诉你,如果不是……”
午休时间的钟声在校长滔滔不绝的抱怨中早已响过,项名海微低着头,装出正温驯恭聆教诲的样子,眼角却不耐地瞄向运动场。
大部份的学生都已经乖乖回教室了,校园落响应有的寂静。不过,依然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游离份子,还慢吞吞地晃荡着。
项名海对于这位又是顶头上司、又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校长,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校长每次遇到他总是又鼓励又话家常的,把什么远古时代的事情都要拿出来聊一聊,项名海闷葫芦似的总没什么响应,校长也不在乎,反正就是得让他把想到的话都讲完之后,项名海才能月兑身。
时间彷佛倒流了许多年,自己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就在这个走廊上,遇到当时身为教务主任的这位长辈,也是被抓着听训话或殷殷鼓励,总是东拉西扯上好久好久才能离开……
好不容易,校长口沬横飞地把项名海的父亲、大哥、二哥都数落了一遍之后,这才意犹末尽地放他自由:“那你去忙吧!帮我跟你爸打个招呼!”
“是,我知道了。”
目送校长的身影离去,项名海这才吐出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转身下楼,开始他已经迟了好一阵子的巡视。
运动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项名海依然一板一眼地缓步走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几个还在混的学生,只要远远一望见冷面训导主任修长的身影出现,立刻逃之夭夭,不敢逗留。
一路巡视过了运动场,他继续往体育馆定过去。项名海脑海中飞快翻过无形的备忘录,清楚条列出中午会在体育馆的社团活动等等,一面继续缓步走向体育馆。
结果,才定上馆前的阶梯,他就看到两个不属于备忘录上各团体的月兑队份子。
大理石铺面的地板上,一个壮硕结实的高大男孩正大剌剌地摊着。刚打完球的模样,全身是汗,只穿著背心短裤,制服甩在一旁。
在他旁边,另一个瘦削而飘逸的身影,则是一身强烈对比的整齐制服,正跪立在旁,手拿着一罐矿泉水,玩笑似的作势要往高壮男孩脸上倒。
被溅了几滴水,浓眉大眼的男孩唬地一下,翻身坐起,有力的手臂闪电般探出,迅速扣住俊秀男孩的手腕,忿忿地抗议:“何孟声!我警告你,不要浪费水!水是很珍贵的!傍我喝!”
然后,在俊秀男孩扬起的愉悦笑声中,连手带水瓶都被拉过去。紧握着腕,就着何孟声的手,刚练完球的李宗睿仰首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几大口。
“哈!”意犹未尽地喘口大气,左手还是不放,右手豪迈地抹了抹滴落下巴的水珠,头一撇,眼角就瞄到一双男人的深色皮鞋,以及铁灰色西装裤--
完蛋!李宗睿马上意识到危机,他俐落地站了起来,还顺手拉了何孟声一把。
“主任好。”低头问安,大气都不敢出。
项名海把刚刚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股存在已久的古怪感受又抬头。他神气的浓眉开始微蹙。
“你们……”不赞同的眼神,谴责似的看着这两位平日素行都很优良的校园风云人物,要骂也骂不出口,何况,他们的样子……让项名海陡然有点混乱。
这……该从何骂起?
“为什么午休这么久了,还不进教室?”清了清喉咙,项名海终于找到自己要说的话:“你们都没有听到钟声吗?赶快进去!还有,李宗睿,不要穿著球衣到处走来定去,服装仪容注意一点!”
“是,我知道了。”李宗睿平日嘻皮笑脸的,哪有这么乖巧过,只见他一个大个子,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何孟声,虽然也低着头,不过,项名海还是能很清楚察觉,他嘴边依然带着那抹飘忽的笑意。
两人走后,项名海还站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蹙眉深思。
然后,他终于领悟到,刚刚油然而生,不断增强的古怪感受,是为了什么--
李宗睿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黝黑强健的手,紧紧握着长袖白衬衫下的腕。
项名海的眉,蹙得更紧了。
星期六的中午,项名海破例不在正理高中。
离开了山雾缭绕、群树围绕的清静校园,来到山下,总有种投身红尘的错觉。
他是来市区参加训导会议,全市各公私立高中职的训导主任都出席了,市政府教育局局长、各区督学也都来致词或列席,一整天的会开下来,就是铁打的人也会觉得疲倦。
倒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心理性的。一大堆官样文章、官腔,让一向身处独立、甚至有些与世隔绝环境的项名海不太习惯。尤其加上许多训导主任都已经是年过四、五十的中年人,在训导这个领域久了,对他这个小老弟并不假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