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就在里面。”他抬起手往前指,迈克看见他的手臂又小又白又细,皮肤表面青筋浮现,上臂还裹了一层厚实白纱。
他立刻知道怎么回事,男孩显然患了重病,应该是刚刚诊疗完毕。他瘦弱的小身躯不知受过几针了,被病痛折磨,却还活着。他呢?他无病无痛,钱多得十辈子花不完,怎么却好像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
他忖道,很努力克制自己不发笑。
“阿强,快过来,我们要回家了。”
“好。”男孩走前两步,又回过头跟他说:“大哥哥,你要记得去给医生看喔,再见。”
“再见。”迈克喃喃地说,看他跑远,坐上车,车子扬尘而去。他又慢慢回过头来,正视男孩说的那家医院。
呵!他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恶梦中总会出现的高大医院,他被救活、母亲丧生的地方。
那么多年过去了,既然他没有被几乎夜夜重复的恶梦逼疯,那么,是不是应该去弄清楚事件的真相呢?
好吧,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冲着男孩的笑脸,他是该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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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吗?院长正在休息,打扰他,你不怕没工作?”
“可是他信誓旦旦,他说只要报他的名字,院长一定会愿意见他。”
“是啊,他还说,我们帮他,院长说不定会帮我们调薪。”
“听他在放屁!”
“那……就是说,不帮他?”
“我不一开始就说了,别管他。”
“喔……”
“你们在吵什么?”古铜色的木门突然被推开,苍老的声音在问。
“院长!”
“是他!我们不是故意的。”头发打成辫的女孩月兑口道,立刻被她的同伴踩了一脚,再瞪一眼。
“他是谁?”
“他……”女孩怯怯地笑,“他突然冲进来说要见院长,他还说报他的名字院长一定会见他。”
“对呀,他好没有礼貌。”
老院长双手交叠,沉吟着,缓缓问,“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
“他叫迈克。”一听就是个洋名,不伦不类。
“迈克?”老院长惊叫一声,急促道:“是他!天哪,快,快请他进来。”
两个女孩都楞住了,直到院长又急吼一声,她们才如梦初醒,急忙奔了去。
迈克?阿树,龙三和晓郁的独子。
唉!老院长沉沉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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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虽然迟了好多年,迈克,是叔叔对不起你。”
迈克在门口停住,而后慢慢抬头去看他的父执辈,老人已经垂垂老去,和恶梦中不一样。
“东霖叔叔。”他微颔首致意。“您好,您在百忙之中,希望没有太打扰您。”
“什么话,快进来。不过我真的很讶异你还记得我;更难得是你居然会主动来看我!”
迈克深吸一口气,“我是有问题想要问您。”
“你终于想到要问了,先过来坐。”
老人对他招手,迈克客随主便,坐进一张太师椅。
“喝茶,是中国来的正统龙井。或者你想喝咖啡,我让人去泡。”
“不用,喝茶就好。西湖龙井,色翠、香醇、味甘、形美,四绝兼备,还真不是寻常人喝的。”
院长惊奇地抬头看他一眼,再摇头感叹,“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居然让你遭遇这样的事!”
“我就是想问清楚,当年那场车祸,车祸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迈克飞快问,好像怕问得慢了,就会怯懦。
“那场车祸……”老院长才起了个头,就先沉沉叹息。“我是个医生,应该怀着普度众生的心……我、我头一次恨人,我恨透了那个酒醉驾车的混蛋。”
迈克轻轻地莞尔一笑,“他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那个夜晚,我头一回尝试喝酒,喝得烂醉回家。”也许老头比任何人更恨人喝酒。
老院长皱着眉看他,“你可不可以不要笑?”
“很丑吗?”
“……”
“那好吧,我不笑就是,不过人生真的很可笑。”
老院长抿着唇,迟疑问,“你是碰到什么困难?”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我是来问那场车祸后发生了什么事?”
老院长再一次抿唇。“好吧,你先告诉我,关于那场车祸你自己记得多少?”
“什么都不记得。”迈克断然道。
老院长惊愕地覆述一遍,“什么都不记得?”迈克不语。他再问,“连一丁点都不记得?那……你怎么会想到来问?”
“我什么都不记得,却夜夜不断地重复作恶梦。”
“作恶梦?”老院长惊异更盛。“什么样的恶梦?你看过医生吗?医生怎么说?”
“梦见这间医院,梦见你和父亲,梦见他的怒吼,他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色翠、香醇、味甘、形美的西湖龙井砸碎在地上,老院长瞪着眼睛看他,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室内静得迈克甚至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然后,老院长突然垂下头,又开始叹息,叹息声绵长悠远,他看起来像一下又老了十岁。
“你听到了……我们本来以为……我……龙三那些话全是气话,他是一时情绪失控,他有口无心的。你……”
“我只想要知道车祸后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
他不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唉,好吧。”老院长坐直身子,低沉地说:“那场车祸是晓郁,你母亲开车,你坐在前座,在高速公路上,一个醉汉由后方撞上你们的车,晓郁只有左手臂受伤,你却大腿骨折,胸前也被挡风玻璃划开一道大口子。”
六岁的伤,早在妥善的医疗照顾下一点疤痕都不留,可是他的心却裂开了一个口,隐形的伤,恶梦如影随形跟着他。
“因为是连环大车祸,救护车送来时,你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可是你的血型特殊,当时医院没有库存好为你输血,晓郁一心想救你,要我用她的血来为你输血。一开始我不答应,在医院也不容许如此做法,可是晓郁坚持,她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老院长叹息,哀伤地说:“我在当时就该有所警觉,我真是笨,不配作医生。”
“东霖叔叔?”
“你不知道,我实在是笨如牛,竟然听不懂她话里的含意,她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可活,我就该想到。可我却只一直庆幸她没有在连环车祸里受到太大的伤害,也没有在输血后发生严重问题,因而忘了替她做全身检查,我真是该死!”老院长不断的骂自己,跟着突然抓着迈克的手,慎重道:“迈克,你母亲的死绝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至少要知道这一点。晓郁早在车祸前就已经患上黑色素瘤,这种要命的疾病非常容易转移,晓郁是因黑色素瘤并发脑炎而亡。所幸,她去得很快,没受什么病痛折磨。”
黑色素瘤?这就是真相?迈克只觉心底五味杂陈,一时间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甜?
“母亲应该是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才对你隐瞒,你无须自责。”他低沉说。
老院长飞快抬头,迅速的动作让迈克担心他会因此扭到颈子。
“你是说……你不怪我?”
迈克失笑反问,“黑色素瘤长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
“那该死的东西隐在晓郁的后脑上,被她如瀑般的长发盖住——我懂了。可是还是应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