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有那么好心吗?我看你是因为垂涎他那家染坊才救他的吧!若不是他的染坊能染出全江南最漂亮的彩布,你会理他死活、会这样处心积虑的硬是要跟他攀上关系?做好事?亏你说得出口。”白夫人哼了声,不理会丈夫因尴尬而胀红的脸,从摇篮里抱起儿子,埋怨道:“你为了壮大你的布庄,自己去讨好别人也就罢了,干嘛把儿子扯进去?万一他们家女儿样貌不好、性子不好,配不上咱们乐儿怎么办?”
“放心,黄家夫妇堪称是郎才女貌,黄兄是个斯文有礼的老实人,他的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他们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啊!我今天还没瞧见我的宝贝儿子呢,快让我抱抱!”
白夫人幽怨的瞪了他一眼,白老爷讪讪一笑,连忙从夫人手中抱过儿子。只见那身裹锦布的男婴生得面白唇红,一双弯弯笑眼与白夫人一模一样,十分讨喜。
“乐儿这孩子面相真好!瞧他就连眯著眼睡觉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在笑,好像成天都作著美梦似的。”
“可不是!我怀他的时候不但没害喜,而且心情天天都很愉快。这孩子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在产婆手里大哭了几声之外,长到现在从来不哭不闹,一张小脸成天笑咪咪的,乖得让人打从心底疼爱。”
“我想乐儿天生注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才会整日面带微笑。但愿这孩子长大后能人如其名,命中充满喜乐,天下间没有任何事能为他带来烦忧……”
第二章
二十年后,春风澹荡的苏州。
城外几里远的地方,有几间被青篱围起的旧屋子,屋前空地上架起了数十支竹竿,一条条长形蓝印花布正挂在上头晒日。一阵轻风吹过,掀起了重重布幔,蓝白花纹纷飞之际,露出了躲在竹竿底下那抹小小的身影——一个身穿蓝衣的纤细女子,她身上的蓝白印花几乎要和身旁那些布幔合而为一了。她蹲在地上,手里拿著食盘,围绕在她身边的五、六只小狈正争先恐后的向她乞食。
“宝雀,你要我喊多少次?快过来吃饭哪。”
一个嬷嬷从一间屋子里探出头,朝院子里那个蓝衣女子喊道,语气甚是无奈。
黄宝雀听见何嬷嬷不知第几次的叫唤,她拾起脚边已经被那些小狈一扫而空的食盘,站起身来回头一笑。“好了好了,这就过来了。”
“光顾著喂那些野狗吃东西,自己就不知道饿吗?”
“嬷嬷,它们是我养的,它叫黄傻皮,它叫黄大头,它叫黄阿花——只只有名有姓,你别老喊它们野狗。”黄宝雀走进屋,那群小狈一双双小泥脚也跟著踏进来。她怕嬷嬷见了生气,连忙把它们一只只拉出去,摆著手说:“不可以喔。”被拒在门外,那群小狈们呜呜叫了起来。
何嬷嬷摆著碗筷,忍不住要唠叨:“身子已经够瘦的了,还不好好吃饭,老爷跟夫人天上有知,一定会怪我没好好照顾你。慢著,你刚刚才模过那些野狗的,还不快给我去把手脸洗乾净。真是!沾了一堆上跟狗毛,浑身都是!”
黄宝雀缩回了正打算抓起桌上那热腾腾包子的手,嘻嘻一笑,连忙转身进屋梳洗。只见梳洗过后的她身上依旧是一套蓝布衣裙,宝蓝色的布料并不好,亦无多余花纹,只在袖口、裙摆边瞧见几枚小巧的白色图印。近身细看,便会发现那竟是两只小狈追著绣球玩的图样。
仅是蓝白相间的简单纹路,那两只小狈跃动的身形、欢喜的神情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追著那绣球从那蓝布上跳出来似的。
“嬷嬷,可以吃饭了吧?我饿极了。”黄宝雀手抱著肚子,脸上漾著讨好的笑。何嬷嬷一见,哪里还装得了凶,连忙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催促道:
“这会儿知道饿啦?还不快吃!喏,我今儿个作了糖醋鱼,你最爱吃的。”
“糖醋鱼?难怪我刚才一直闻到一股香味,愈闻愈饿。”宝雀吃了一口鱼,立刻大声读叹:“嬷嬷你怎么那么会作菜啊?简直媲美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大厨!我真担心哪天城里那些大茶馆的当家们若发现了你的好厨艺,一定会把你请去做大厨,到时候我可就得付大把银两才吃得到你煮的糖醋鱼了。”
“傻孩子,嬷嬷不会去做什么大厨,我的手艺也只有小姐你才吃得到。”何嬷嬷拍了拍黄宝雀的手,叹道:“我何春曾对天发誓,会代替老爷跟夫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就算你长大出嫁了,嬷嬷也还是会陪著你、伺候著你,好让你爹娘在天上看了安心。唉,想起我可怜的老爷跟夫人……”
“嬷嬷,你又来了。来来,吃口全苏城最好吃的糖醋鱼吧。”
“全苏城最好吃?你这是把城里那些大厨们放到哪里去了。”何嬷嬷拭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破涕为笑。“我的小姐,这鱼是特地为你煮的,你自个儿快吃吧。”
黄宝雀闻言,立刻一张口把鱼吞下肚,朝何嬷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何嬷嬷坐在黄宝雀身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禁又是万分感慨。
她眼前这个小姐,本该是号称江南第一的万彩染坊的千金,本该过著锦衣玉食的生活才对。如今万彩染坊已不在了,黄家夫妇也早已离世,独留宝雀。当年的巨变使得黄家一夕败落,早就无力蓄养奴仆;但尽避众人散去,从小伴著宝雀长大的她却舍不下孤苦无依的宝雀,决定替黄家夫妇照顾他们的遗孤。
没有了万彩染坊,她带著宝雀在城外的一间小屋子落脚,靠她存下的多年薪俸开了一间小小的染铺。万彩染坊遗下的一些器具尚堪使用,而宝雀彷佛承袭了父亲的兴趣与手艺,从小便善於调色染布,还能刻画出图案相当细致的花版。即使她们这间小小的染铺只能染几样颜色,只能接些零碎的小生意来做,但赚来的钱已足够过日子了,只是委屈了她这个本该过著好日子的小姐……
唉,如果当初万彩染坊没发生那件不幸的事就好了,如果老爷跟夫人还在就好了,如果那家人没有背信忘义……
思及此,何嬷嬷不禁悄悄打量起宝雀——
她一头黑亮长发绾在耳后,露出她光洁而饱满的前额;成日在太阳底下帮忙晒布,她的肤色不若一般江南女子的白皙,却像是桂花蜜般的柔滑色泽,健康而明亮:小巧的桃形脸蛋上嵌著一双骨碌碌的浑圆大眼,丰润的唇办微翘,顾盼间神采飞扬、俏丽迷人。
她的身子纤细,但包裹在宝蓝色衣裙下的体态仍显玲珑;线条优美的颈项边挂著一条红绳,底下坠著一个金色小荷包,悄悄的躺在她胸前——那是一个藏了秘密的荷包,宝雀从小到大都戴著它,却没人告诉过她那个秘密约定。
二十了呀。若依约定,她的小姐早该出嫁,舒舒服服的做少女乃女乃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著她吃苦,让那些本该是奴才做的粗活躇蹋了她那双纤纤小手。可恨造化弄人,更恨那些平日与黄家最亲近、却在危难之时最快背弃他们、甚至落阱下石的人——罢了,像他们那种人,谁稀罕!她的宝雀值得更好的夫君。
“宝雀,这些年来你常往市集跑,也认识了不少朋友,你老实告诉嬷嬷,你心里可曾有意中人——”
“噗!”黄宝雀才喝了一口汤,闻言立刻被呛到。“咳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