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真静静听着,虽已听老板说过,但现在直接碰触阿嬷的回忆,有更深的感触。她想象着一个推车,上面堆了很多东西,一个老迈的身影,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子,两人卖力地推着车,在昏黄的光照下,在街道上蹒跚而行。
“这中间,有一件代志,我现在想起来搁会惊。阿扬有一段时间,差不多伊十七、八岁那时存,常常拿钱返来,搁替我买一台电视,就是客厅那台啦,讲要乎我会冻看电视,卡轻松,伊实在很友孝。”阿嬷神色欣慰,又倏地脸色一变,很是忧愁。“我本来以为那是伊在外面工作领来的薪水,没想过有什么问题。直到有一天,一些青面獠牙的少年囝仔,染头毛、吃烟,有的搁刺青,讲虾米他们那样输给阿扬,不爽啦,搁要输赢一次,我吓死啦!”虽然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她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我那时存才知,原来阿扬去佮人家骑摩托车飚车比赛,他拿回来的钱拢是赢回来的奖金。后来伊虽然搁赢了那些少年囝仔,不过伊一回来我就求伊,麦搁佮人比赛、麦搁骑快车了!因为我实在很怕,伊父母就是骑摩托车出去,才出车祸死的,伊搁骑摩托车佮人比快,那是搁卡危险好几倍!”
苏曼真恍然大悟,原来老板说他不再比赛,是因为阿嬷的要求,而且还不只如此,她甚至要求他别再骑快车。
那么,那时在淡金公路上,他因她破了跟阿嬷的约定--不,不是!
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速度的渴望,如果他不能驰骋于速度的领域中,他就会像被囚的鸟,不能飞。
但是,阿嬷……她会担心!
看着老人家那似是已无风雨的淡然实则仍挂心的愀怆,她也不禁感染了些许惆怅。“阿嬷,都过去了!”她只能这样安慰老人家。
“是啦,都过去了。”只是回忆起这些往事,却仍然感到揪心。“我家己吃苦不打紧,实在没法度忍受阿扬出代志,搁看一次悲剧的发生。”
苏曼真再次深深地望进她的眼,这次看见的是,一个老人最真切的愿望。
阿扬,是她剩下的唯一。
所以,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地保护他!
苏曼真懂得她的心情,她看着她蜡黄瘦削的脸庞,那上面满布着岁月的痕迹,何其沧桑,却又是何其伟大。
她与她家族里的长辈不同,那些长辈们都是尊贵地让人伺候着,他们疼她,却也给她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而阿扬的阿嬷却让她觉得亲切,而且她是如此毫不保留地疼爱阿扬。
她微微笑,献上她对阿嬷的敬意:“阿嬷,上次妳说要拿阿扬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可是后来阿扬回来了所以没看到,这次我还能不能看啊?”
“当然可以喽,讲这种客气话,我去拿出来。妳不知道,阿扬小时候多古椎啊!”她骄傲地炫耀着。“可惜那些照片都是阿扬父母还在的时候帮他拍的,他们走了之后,阿扬就没再拍过照片了。”
看过他们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之后,她当然相信风丞扬小时候有多可爱。
只是,父母骤逝的意外,对他的成长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如果他的父母还在的话,或许照片里那个可爱小孩的笑容就会一直跟着他。
这样,她也不会每次都被他气得牙痒痒又泪涟涟了。
货车逡巡在拥挤的巷弄间,几番波折之后,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了提货单上的地址。从助手席走下的送货员确定了地址无误,却找不到该户的门铃,只好扯开喉咙大声喊叫:
“有人在吗?我们是欢喜百货送货过来,请帮我们签收。”
“签收什么?”风丞扬大跨步从屋里走出,疑惑之中掺杂着几分不耐。
“这是你们订购的洗衣机,麻烦在这里签名。”送货员朝屋内张望了一下,问道:“请问要搬到哪里呢?”
风丞扬的目光随着送货员的手指方向,从货车上的洗衣机到收据到送货员探询的视线,他微微皱起眉。“弄错了吧?我们没有买什么洗衣机。”
“咦?有风丞扬这个人吧?虽然不好找,但是这个地址是这里没错吧?”
是这个地址没错,但东西不是他们的。“你知不知道这洗衣机是谁订的?”到底是谁?连收货人的姓名也写上他的。
“呵,这么快就送来了,满有效率的喔!”
柔细的声音伴着娇俏的身影款款出现在面前,解答了风丞扬的疑惑。
苏曼真满意地看着搬下车的洗衣机,丝毫不觉风丞扬射向她不悦又危险的眼神。
“妳的杰作?”冷淡的语气,但仔细一听是从牙缝钻出来的。
“是我对阿嬷的心意!”她纠正他,他的杰作两字听来真刺耳。
睨了她一眼,不想多与她纠缠,吐出一句:“心领了!”转而向送货员说道:“麻烦你们把东西运回去,有问题的话找这位小姐。”
“嗄?可是……”
他才不听送货员的可是,转身就要进屋。
苏曼真拿过送货员手上的收据:“是签这里吧?”她直接签上自己的名字,再递还给人。“东西放着就可以了,你们先走吧。”
心领了是吗?她非要他收下不可!
“喔,好!好!”送货员见任务达成,自然是迭声说好,就怕货被退回,他们多了麻烦,也因此,他们迅速收队交差去。
“喂!等等!”
决得让风丞扬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他对着货车狂吼,反而让车子更快开走。
他只好回头瞪着始作俑者。“妳到底什么意思?”
她洋洋得意,以胜利者的姿态回他话:“我都说了,这是我对阿嬷的心意。”又忽而敛起笑容,诚挚地说道:“阿嬷帮人家洗衣服那么辛苦,我想洗衣机可以帮她不少忙。”
她的表情变化让他颇为玩味,但继之而起的是极度的厌恶,他的语气也变得更横:
“不用妳费心,妳的好意我们担待不起,妳的善心真这么泛滥,可以去帮助更需要的人。我等等会跟老板借货车来把它载走。”
他就是要跟她作对吗?“这是我要送给阿嬷的礼物,轮不到你作主!”
“阿真啊……”
苍老的声音介入了他们的对峙,在屋内的阿嬷将他们的争执都听进耳了,她步出门来,走向苏曼真。
听见了阿嬷的叫唤,两人都安静下来,欲上前搀扶老人家,看见对方与自己相同的动作,也不约而同顿了顿。
阿嬷看看他们,笑了笑,然后搭着苏曼真的手,说:“阿扬以前就跟我提过啦,买个洗衣机搁有什么烘衣机,安呢卡轻松啦!不过我想喔,外面的洗衣店都比我卡大卡有规模啦,还有什么干洗的,人家衫若是要给人洗,拢码给这些洗衣店。啊我搁会有人拿衫给我,是因为附近厝边熟识,他们卡喜欢用手洗,讲用手洗卡清净。所以想想咧,我要是用洗衣机,他们不就用家己厝内的洗衣机就好,何必搁拿给我,妳讲对不?”看着苏曼真轻咬下唇的懊恼失望样,阿嬷心里有些不忍,她更不愿看见他们两人为这事争吵。“所以是我真正不需要洗衣机,妳呒通怪阿扬。”
要怪只能怪自己!是她多事,结果她的好意成了人家的麻烦!
苏曼真怏怏不乐,很难释怀。
阿嬷只好再试着说几句安慰她:“真正很感谢妳的心意,只不过一来不需要,二来无缘无故怎堪接受妳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