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难受的情绪折腾下,回家的路是何等漫长。
在踏进自个儿家门时,她还得遮遮掩掩,深怕被人发现她的窘态而徒惹风波。
但,总是事与愿违--
“曼真,去哪了?怎没让老李接妳回来?”
母亲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不敢回头。妈咪管教她向来严厉,这会儿若发现她没经过她的同意而私自外出,恐怕挑起的不只是一番责骂。
包何况,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凄惨,妈咪看了会担心吧?
“我跟朋友出去啊,结果朋友临时有事,所以就直接坐出租车回来,没让老李去接我。”她编派借口,始终不敢转头去面对母亲,就希望能过得了这关。
“是吗?妳转过头来。”
仍然是轻柔的语气,却让人听了胆战心惊。
“妈咪,我好累,我要回房了!”她匆匆丢下话,不管母亲在背后冷峻而锐利的目光,低着头就往自个儿房里走。
冷眼看着女儿近似抱头鼠窜的动作,苏曼真的母亲陈醉香也不再叫住她,只是微微挑起了眉,似乎别有思量……
第五章
这是第几次了?她也懒得数了。
他一再拒她于千里之外,实在是可恨。但最可恨的是,她管不住自己,管不住仍然想亲近他的心。
所以,她再度徘徊在风丞扬的家门外,推演着等会儿可能发生的情况。
其实,再怎么沙盘推演,也就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把脸皮装甲化。
“阿真?”风家老阿嬷推着满载辛勤工作成果的推车回来,又见苏曼真盘旋她家门外。“怎会搁在外面呢?”见她再来访,心里是真欢喜。“来来来,先入来坐,上次阿扬真是糟,对妳那么凶,妳跟我讲,是不是伊把妳赶走的啊?”
阿嬷的热情又将她迎入门,她顿感温暖,尤其对照着风丞扬对她的刻薄。
“伊今日要很晚才会返来,妳若是要找他,去机车店卡快。”
听到他在机车行,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免得又被他赶走,“没关系,我今天是专程来看妳,上次走的时候,没跟妳说一声,真是不好意思。”
“这件代志阿扬不对卡多,不过恁不是朋友吗?伊怎会对妳这款态度?彼天妳走了后我有念过伊,伊却惦惦没说啥。”她不懂年轻人的关系,就算人家女孩冒昧了,但自己孙儿的态度却也太过反常,她不曾看过他如此对待上门找他的客人。
“因为是我……”厚脸皮。她真能这样说出口吗?所幸--
“阿巧婶,我的衫妳洗好咩?”
屋外有人声响起,打断她们的谈话。
阿嬷朝屋外观望了下,应个声,随即向苏曼真交代几句:“我有人客,妳稍坐,我去招呼。”
苏曼真楞楞地点头,视线随阿嬷招呼着客人进门,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
“早就洗好了,正想讲卡晚替妳送去,怎么好妳家己来拿?”阿嬷边往内堂走,边说。
“顺路啊,就顺道来啊。”那妇人回道。
阿嬷提出一袋衣服。“衫在这,给恁洗得清清净净,还熨得整整齐齐。”
“努力喔。”妇人掏出几张钞票塞给阿嬷。“这是工钱,妳收好,我欲来走喽,卡晚叫恁家阿扬再去阮家拿搁欲洗的衫。”
她们又寒暄了几句,妇人才告辞。
“顺行。”
阿嬷送走客人后,注意力又回到苏曼真身上,她拉着她一起在藤椅上坐下。
“阿嬷,妳替人洗衣服赚钱啊?”苏曼真问道。她是曾听机车行老板说,自从儿子媳妇去世之后,阿嬷靠着帮人家洗衣服和捡破烂,把风丞扬带大,即使现在风丞扬在机车行有了收入,阿嬷仍然继续这些工作。
初听闻时,她有些震惊,今天真见识了,她还是觉得讶异。
“是啊,我这老人也只能帮人家洗衫兼捡字纸来赚钱,加减贴补。”
苏曼真注视着阿嬷长着茧的双手,又粗又黑又皱,实在跟自己的差很多,尤其她的年纪这么大了,还得这样拼老命。
她不明白,既然阿扬都已经在机车行工作了,为什么还让老人家这么辛劳?老板还说,阿扬休假时也会帮忙阿嬷,难道真是阿扬的薪水太微薄,养不起这个家?
赚钱养家真的很困难吗?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因为这不是她能理解的世界,她也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生活起居向来都由别人打理好,不用自己烦恼动手。每天睁眼所看到的爹地妈咪、所接触的所有人也是光鲜亮丽,不为生活所苦。
可以说,她从小到大都不用思考这类的问题--钱从哪里来?怎么来?
就连帮她开车的老李,还有家里那一大票的佣仆,每个人拿的薪水也都很优渥,哪里还需要落魄到捡破烂?他们甚至还不用亲手洗衣服,不是送洗就是直接丢洗衣机。
她也不是天真地以为每个人的生活都像她一样,电视、书籍报章对于其它阶层的生活百态时有描述,但对她而言,这些都是遥远、虚幻的,她都当作故事看看就罢,也不会去仿真他们的心理及所处的环境,毕竟那与她平日接触的人事物有些距离,即使是喜欢在她面前戏称自己是平民的小笙,她的家世也非泛泛……
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角落,风丞扬就是这个角落里第一个让她接触到的人。
而也许,他们之间的天差地别也是当初他吸引她亲近的诱因之一吧。
他,是她生命里特别的存在。
回过神来,她看着眼下大相径庭的两双手,不觉间,喃喃着心中的疑问:
“阿嬷为什么要帮人洗衣服赚钱?”当话出口时,她才发觉自己问了蠢问题。
“当然是为了生活啊!”阿嬷爽朗地回答。
“这样不是很辛苦?”她问。又一个蠢问题。
阿嬷不以为忤,她微微一笑,如春风,又如母亲轻抚孩子的手。“当生活成了习惯,就不感到辛苦啦!”在她的笑脸之后,隐藏着坚强的韧性。“而且就算感到辛苦,又安怎呢?日子还不是同款要过下去?也不如想卡开,心情放轻松,颠倒可以苦中作乐。”
她真的很佩服阿嬷,在这样的逆境之中,不但坚强,还能乐观。
“阿嬷妳好厉害!”
“这算什么厉害?”阿嬷模不着头绪,但她突然叹了口气。“佮卡早比起来,妳今仔看到的都不算啥。”一个苦笑浮上,是难以忘怀却得放下的痛。“上艰苦的是阿扬伊阿公死去那时存,搁来就是伊父母车祸的时存,是讲这拢已经过去,我佮阿扬码拢走过来了。”阿嬷的面容转为哀戚,似是回忆超过往的悲伤。
苏曼真的心绞了起来。
生命中的支柱相继断裂,一个女人,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几次?
“阿嬷,对不起,我乱说话让妳难过了!”她自责。
“没啦。”阿嬷拍拍她。“我是想要讲,最可怜的是阿扬这个囝仔啦,伊父母死的时存,伊才几岁,就要跟着我这个老阿嬷吃苦,唉!”
苏曼真很难过,她不爱看到老人家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试着开口想引开话题,但阿嬷像是洞悉她的心意,手搭上她的,说:“难得有机会有人陪我说话,阿真妳不介意让我吐吐苦水?”
她望进她的眼,那里面深埋着好多东西。
阿嬷笑了笑:“阮阿扬这个囝仔,从小就很懂代志,又很友孝。那时存,我推车出去捡字纸,伊差不多这么小--”她比了个与她胸口同高的位置。“就跟着我的身边佮我四处走,还会帮我搬纸板,推车。”说着说着,彷佛穿越了时光,回到那个时代。“我实在很不甘伊,没倘吃好、穿好,搁得跟我住这间破屋,也没倘好好读书,才害伊长大以后,得要去机车店做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