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也急了,颤声道:“冰心、晓书和夜岚都是我在育幼院中的好姊妹,我们相依扶持、生死不弃,一起熬过了许多辛酸苦楚。可是自从冰心被收养后,从此就下落不明:而晓书也为了救我和夜岚,生死茫茫,再也没有消息……”
“哪家育幼院?晓书又是什么时候到院里的?”傅红叶盯著她,始终阴寒冷冽的目光,闪动著两簇希望之火。
“是、是爱心育幼院……”海棠不知道他为何单问晓书一人,看了君不弃一眼,犹豫著该不该再说下去。
君不弃和她心意相通,定定看著傅红叶,不发一语。
“放心,我不过是在找个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傅红叶纵声狂笑,忽尔转为悲声,行止如颠似狂,大步走了出去。
海棠看著君不弃,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拜托史先生找晓书和冰心,真的没有问题吗?”
“走这一步,本来就是无法可想中的险棋。”君不弃长叹一声,缓缓地说:“这人偏激狠戾、恣肆狂傲,什么仁义礼教、道德律法,从来没放在心上过……不过听他的口气,只怕他认识的人当中,也有人叫做晓书,而且他和这个『晓书』有极深的渊源、剪不断的羁绊,否则他绝不至於如此忘形失常。”
申不寐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嘴角边的笑意更温柔了。
第四章情生
秋若水在桃园就学,在桃园工作,并不常上台北来。
在她的印象中,台北这个地方,灰蒙蒙的天空下,满是丑陋而毫无特色的建筑怪兽四处横行;这个地方的过客,有满口仁义道德的政治家,有整天忧国怀民的骚人墨客,也有许多自认高人一等的凡夫俗子,因而造就了这个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都市。
不过打从她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之后,先前对台北的印象全都改观了──
车子转进阳明山后,走的是一条不知名的小径。两侧林木夹道、繁花若锦,石榴含笑、紫薇添香;山壁阴凉处更是爬满了野蕨藓苔,中有一泓清泉流泄、飞珠溅玉,带来一片清凉意。
“流水琮琮,清风送爽,好舒服!”秋若水看了司机一眼,第十三次开口。
司机仍然看著正前方,不理她。
“既然有个这么好的地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史先生喜欢住在那间乌漆抹黑的屋子里头?”见他不说话,秋若水索性自言自语起来。“他的三个小孩都住在这里,他也应该住这里才是啊!哪有父子分开住的道理?真是太不像话了。”
司机似乎觉得她有些聒噪,睨了她一眼。
秋若水毫不在意,笑咪咪地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要不说话,你就感觉不到这里清静了。”
“在史先生面前你要是也这么多嘴饶舌,只怕隔天醒来,你的舌头就没了。”司机一脸寒霜,却终於开口了。
秋若水吐了吐舌头,仍是一脸笑意。“所以很多事情我都不敢问他,只好请教隋大哥你喽!”
隋风行冷哼一声。“你不用问了,你的舌头要紧,我的牙齿也还要留著吃饭。”
“隋大哥说话还真是风趣。”秋若水眼睛滴溜溜直转,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是乱说一句话,牙齿就会没了?”
“不只牙齿没了,命也可能没了。”隋风行眼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我能在这里做事,不是因为我比别人行,而是因为我的嘴巴比别人牢。”
秋若水不说话了,因为她知道再试探下去也没有用。
十分钟后,小径豁然开朗,前面一方空地上出现了一座园子,从外头看进去,只见里头草木葳薤、红肥绿瘦,掩映数处亭台楼阁,恍惚间犹如置身江南。
秋若水下车时,隋风行淡淡留下一句话。“今天史先生会过来,你有什么问题,自己问他吧!”
今天傅红叶会来?
秋若水一愣,看著车子驶离后,她叹了一口气,从月牙门走了进去。
园子的布局精妙、巧夺天工,芭蕉台篱下,栽植有春兰秋菊、芍药牡丹;小桥流水旁,有垂柳依依、桃李相望。
秋若水有些心思不宁,沿著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缓步前进;刚绕过一片竹林,就见前方荷塘中、凉亭下,三个孩童正围著一个男人说笑。
一个小女孩偶一抬眼,见著了她,兴奋地大叫。“老师快来!爸爸正在写字给我呢!”
“秋老师来了?”傅红叶闻声抬头,含笑道:“暑气正盛,老师快过来避避日头,要是晒伤可就不好了。”
秋若水闻言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二次见著他,却感觉自己像是遇见另一个男人──未语先笑、温柔和善,一个极好相处的人。
“老师你在发什么呆啊?”一个小男孩等不及,跑过去拉她。
“慢点慢点,小心脚一滑,跌到池子里头。”秋若水被小男孩拖著跑,过了小桥、上了凉亭,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傅红叶面前。
“请坐。”傅红叶笑意盈盈,倒了一杯清茶给她。“敬亭绿雪,气味温和淡雅,极易入口,你喝喝看。”
秋若水依言坐下,看著面前那杯茶,月兑口间道:“你不喝酒?”
暗红叶目光一寒,随即笑意如初;另一个长得和小男孩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摇了摇头,童稚的声音是一片玲珑清脆。“爸爸是不喝酒的。他常说酒是穿肠药,千万沾惹不得,要我们连碰都不要碰呢!”
听了这话,秋若水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烫,老师小心点!”傅红叶神色不变,又倒了杯茶给她。“这里有茶无酒,怠慢了贵客,希望老师不要介意才好。”
伪君子!秋若水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对。
“多读两句书,少说一句话;既然在我这里做事,这道理就该明白。”傅红叶也正看著她,挂在嘴角边的笑意藏著讥诮,和善的眼眸中蕴涵杀意。
秋若水心中一凛,却也不愿意示弱。“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是来这边任教,不是来这里读书,要我当哑巴,史先生不如另请高明。”
“老师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不过我既然愿意『以身作则』,老师就不该多话了。”敢和他目光相对的,这女人是头一个!暗红叶眼中的杀意却渐渐地淡了,神色漠然道:“每个人都是戴著面具在过生活的,即使中夜无人一夫独处,这面具只怕都未必愿意卸下,不是吗?”
一番话勾起心中事,秋若水闻言默然。
小女孩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老师,有些模不著头绪。“爸爸,你和老师在打哑谜吗?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年纪较大的女孩可不管这么多,喜孜孜地拿起桌上一幅字跑到老师身边现宝。“这是我爸爸写的喔!很棒吧!爸爸还说要送给我耶!”
秋若水看了那幅字一眼,只觉笔力遒劲、卓尔挺拔,待凝神细看,却觉得笔势态肆张狂,有魔舞之态,令人怵目惊心。上头写的则是──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么桃折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她愈看愈怒,直视傅红叶,大声说:“这就是你写给女儿的字、送给女儿的礼物?”
“不戴面具,我就是如此了。”傅红叶漫不在乎,淡淡地说:“事在两难,你说我是该戴面具好呢?还是不戴好呢?”
秋若水冷笑。“比起这三个孩子,史先生似乎更该找位老师好好开导自己,明白中庸致和之道,莫要以偏激态肆为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