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看见那些望着他的人眼底都印有他父王的影子,记载他说过的话的人,也许会在纸上批评他的无能,而不是替他歌功颂德;一想到这,他就无法自拔地怨恨起优秀的父王,甚至处处猜忌,心生疑念。但他不愿。
旭日命运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出现在十八年前。
体弱多病的王后生下了皇室的继承人,虽然是个女孩,但王公大臣们似乎不以为意,认为女王一样能够治国;也许是因为他的女儿拥有一双罕见的蓝眼珠,那双如同海洋一般的瞳仁让臣子们忆起了海王。他的父王虽不再有形体,但他的影响却从未消失,反而更深更深地加诸在他身上。每当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在心底深处的角落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催眠着他:“这个女孩,是父王转世来和我抢夺王位的。”那声音时大时小,试图摧毁他和女儿的亲情,然而旭日却无能为力,因为他害怕。
永昼出生,举国欢腾,他们称她作海神之女,意味着她将来也会像人民怀念的海王一般才德出众;原本聚集在旭日身上的目光渐渐地转移到了永昼的身上。臣子们督促永昼学习,教导永昼所有成为王应该有的知识,无论她能否负荷。这些举动,看在旭日眼中,只感到羞辱。他知道,他们迫不及待要创造出另一个海王,取代他的位置。
五年前,边疆乱事起,邻国的王撕裂了属于白露国的和平,大举入侵。已经有百年未曾接触战争的白露国就好比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旭日在朝上听着从边疆传回来的战事一天比一天扩大,距离首都的距离愈来愈近,同样也慌了手脚的大臣不断催促着王,尽快想出对策,否则将会招致灭国的悲惨命运。眼看着战事不受控制,百姓生灵涂炭,有些大臣又不禁怀想起海王的干练,对现在的王心生不满。旭日愤恨地想着,他的父王并没有经历过战争,除了海,他还知道些什么呢?就算是父王在世,也不见得能打胜仗,就算是他父王,也不一定能扭转这恶劣的情势。
所以,那些不在其位者,凭什么断言他不如他父王?
但说什么都是白费,仗,是一场一场的输了;将士,是一个一个的牺牲了。白露国已到了势穷力竭的窘境,旭日除了白了一头黑发,就只能继续做个仁厚的王,替人民心痛罢了。
就在此时,敌人提出和亲的条件,说只要将宓姬送往黑沃国与黑冑战君成婚,战争就可停止。听闻这个消息,全国上下皆激烈反对。要将他们的海神之女赠与敌国,简直如剐心头肉那般疼痛,但王座上的旭日,却悄悄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旭日,还有这个国家,都已走投无路,他不愿这个国家毁在他手上,他不愿作千古罪人,如果牺牲永昼能保住这个国家、保住他的王位,有何不可?再者,他也想看看那些将永昼当作海王再世的王公大臣失去最大希望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到头来,他们会发现,白露国的王终究是他,是旭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送走了永昼,停止了战争之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因此而恢复以往的荣景,气氛反而像是举行国丧般地低迷,宓姬不在了,连同的将这个国家的灵魂也带走了,教身为王的他,要如何自处?
王后病倒了,因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女儿。在护送永昼离国的队伍即将出发的前一个夜晚,枯槁的细手从病榻的纱帐中伸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指着旭日,王后悲怆地喊着:
“你!就是你!把我的女儿送走,把她驱逐出境……因为你害怕她!就如同你害怕你父王!”
王后尖锐地说出了他的心声,毫不留情地撕开他那张伪善的面具。从那天起,旭日就变了,应该说,卸下了伪装,露出真正的自己。
无心朝政的他找上了月教的秘密敦主。他要报仇,他要杀了那个在五年前一手挑起这一连串战事的黑冑战君;至于杀人的刀,他会送至黑冑战君的枕边。
月教教主告诉旭日,在十个最高祭司之中,有一个是月教教徒,她会告诉旭日应该怎么做,才能达到他的目的。
现下,旭日看着跪在水中的祭司将两掌摊平,缠绕在她手上的金线穿过一颗水滴形的晶石,和他那天为永昼系上的一模一样。那是当然的,因为这两颗晶石,是绝无仅有的双生冰晶,形状和蕴藏的能量完全一样,彼此之间更拥有强大的连结,经由月教祭司的念力,足以操控远在黑沃国王宫里的佩带者永昼。
若是非佩带者想将之取下,将会危害到佩带者的性命。
愈接近午夜,月色就愈趋于红。赤月,在月教进行仪式中,是最能提高执行者灵力的时刻,今晚,对祭司而言,正是如得天助的时机。
旭日考虑过各种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永昼的命都不可能被留下,行刺失败,黑冑战君容不下她;行刺成功,她的命也到了尽头。命薄如纸的永昼,是个不拆不扣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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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垠没有丝毫惊讶地看着永昼起身,他甚至知道,她接下来会开始寻找他所在的位置,因为这样的情形已经上演了三十次,而他也连续三十个夜晚都不得安眠。
无垠知道,永昼还是在沉睡中,她对于自己现在的行动完全没有意识,从她的动作也不难看出,她只是被操纵,至于被谁操纵,无垠了然于心。
他曾在不经意间询问永昼,关于那个坠饰的来由。她说那是她父王亲手替他系上的,要她勿忘祖国。永昼对这个说法没有丝毫疑虑,但无垠可不。每晚永昼被控制时,那颗晶石都散发着微微的红光,这是累积了三十个夜晚观察的结果。
对方操控永昼,是为了杀死无垠,而且此时永昼的力气会变得特别大,而那绝不是她的力量,是有另一种能量强迫性地灌输到她体内。
闭着眼的永昼下了床,朝他笔直地冲了过来,也已起身的无垠不费吹灰之力就躲掉了她的攻击。那股能量似乎只能大略地操控永昼的身体,所以显得很不自然,甚至会伤害到她本身。就好比让无垠躲掉了的永昼无法及时停下的脚步,眼看就要撞上椅子,一边躲开她的攻击,无垠却还要伸出一手将她拦腰挡住,才不至于让她撞伤了自己。
无垠心疼她,因她只是颗被放弃的棋子,被自己的父王背叛,却浑然不知,若是这件事让任何一个凌霄殿的人知道了,永昼隔天就会出现在法场,被处以死刑。行刺国王,是最严重的罪行。但无垠画他所能地,将这只发生在夜里的行刺事件隐瞒住,除了他,再也没有人知晓黑沃国的王夜夜都与刺客同房同床。
白露国的王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怎能忍心将女儿置于这种险境?最无辜的永昼会因此被牺牲,甚至到了黄泉路上都还不知道自己被背叛了。
背叛她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父王,那是何其残忍的事。
然而无垠不会让她被牺牲。他将她迎来,是为了爱她,但他没想到,这过程竟会如此艰难,若已经找到关键的坠饰,为何无垠无法拯救被控制的永昼?
他试过,他试过强行将永昼压在桌上,单手想拔掉她额上的晶石,但他未料到,那竟会使永昼痛苦万分,才握住那泛红光的晶石,永昼便放声大叫,表情痛苦地扭曲,彷佛那会要了她的命;因此,那次的行动不但没有解决问题,还因无垠的施力不当,硬生生地将永昼的皓腕握出一道瘀青,他因此而自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