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再往后绕,口里仍然缓缓说着,像在与她闲话家常。他很少说得这样多,但她爱逗他说话,她喜欢,他就一一倾述给她听。
“梁宜知我……杀你,话都不和我说了,不知你什么时候让他那样敬服,梁大人说你一句不是,梁宜几乎翻了脸,闹得营里大乱,让我打了板子。”他微微一笑,“他与一些军里兄弟偷偷设你的灵位,我看见后,上了一炷香,还被他瞪……”
他倏地止口,垂下眸子,察觉东北处有人正悄悄潜近此地。这里荒芜,少有人迹,想必目标是他。
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后绕着拔草,忖着该将她迁回相思谷,生前她被他留在身边,现在应该送她回家……
目光蓦地冷凝,她的墓后被人掘开,棺椁半露,随葬衣物胡乱地压在几锹土下,明显被人抛出来践踏过,一片凌乱不堪。墓前看不出来,绕到后面才能发觉。
偷潜的人仍在接近,他额上青筋进起,猛地叱了一声,纵身而起,跃了出去。
那人正遮遮掩掩地往前模,见护国侯慢慢地给坟除草,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凑得更近些,忽听得一声叱,护国侯身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一惊,忙向前探头,一瞬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扼住他的咽喉。
“谁派你来跟踪我?”
他吓得魂飞魄散,“是、是王……王大人!
“王保振?”
“是、是!”眼见护国侯目露寒光,止他从头冰到脚,听说这一年来护国侯杀人如麻,会不会连他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人、小人只是个跑腿的,侯爷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
望月手上使力,森然道:“王保振让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几乎被扼得窒息,用力吸着气,“小人不是跟踪您,是早就在这附近候着,王大人说您回京后必先到这儿来,让小人看着点您有什么举动。”
“看我有什么举动?”望月冷哼,心念一转,指尖微向肉里陷,“这坟也是王保振让人掘的?”
那人咽上吃痛,骇得连连点头,“是,早在半年前就掘了,王大人说里面埋了妖人,将棺材挖了出来,还将尸体挂在西侧城门,曝晒三日……”
望月脑里一阵眩晕,手一松,那人“砰”地掉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惊恐地望着他。
他厉声道:“后来呢,尸骨哪里去了?”
“不不……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那人瞠着眼,骇极地看着望月铁青的脸,一点一点向后缩。
望月闭了闭眼,眼前有点昏花花的,阳光很足,周围的一切仿佛在刺目的光线里扭曲变形。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竟看不到他刚刚还在清理除草的坟。
那座葬了他牵挂、眷顾、怜惜、深情的土丘哪里去了?
战时的伤都在身上,并没有伤了眼,为什么他看不到?
明明……方才还亲手在坟上除草,怎地这么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夏至夏至你葬在什么地方?
“夏至?”他轻轻唤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个陌生男人试探的声音:“侯、侯爷,您没事吧?”
脑中霎时清醒过来,他深深吐了口气,四周所有景象都清晰起来,被掘的坟在他左侧数丈开外,棺椁衣料外露,像掘开他的血骨,痛不可当。
那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侯爷,小的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他冷森森地说,伸手扯住那人衣襟,“跟我来。”
——***——
金銮殿上,百官同贺,归来的将士豪情纵酒,不改战场上激昂冲杀的雄迈本色。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今日庆功,百无禁忌,皇上特允开怀畅饮,不拘小节。
于副将偷偷扯了扯张参军,“侯爷到底去哪了?”
“谁知道。”张参军醉眼朦胧,“侯爷又不是小孩儿,你操什么心。”
“喝喝喝,没出息。”于副将气骂,又挤进席间去拉熬到今日才连升了两级的佟老校尉,“老哥,你说侯爷能去哪儿?”
佟老校尉正与人拼酒,没听清,“啊?你说谁……哎哎,怎样,喝不下了吧,看你还吹牛,三坛?一坛你就往桌底钻喽!炳哈哈……”
于副将叹了口气,四下扫了一圈,还好,年轻的小将梁宜没喝醉,但不知又同他老子什么事意见不合,正靠在柱后生闷气。
“小梁,你知不知道侯爷到哪儿去了?”他推开几个喝得有点步履不稳的文官走过去问。
梁宜没好气,“我哪清楚……”
“我清楚。”宠臣王保振的胞弟王穆一向嗜酒,喝得大了舌头,嘿嘿笑着凑过来,“原来你们军里不是有个女人,叫相……什么的?护国侯视之为友,还接到震平王府里住了两年,对对,就是那个女人,护国侯哪有空来,怕是给那女人上坟去了。”
梁宜瞪着眼,“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惜呀,哈哈!”他一仰脖,又灌下一口酒,“那个妖女的坟早就被我们掘了,我登不上帅位,就去掘护国侯的祖坟,哦,护国侯没有祖坟,那去掘那女人的坟好了,聊胜于无嘛,哈哈,悬了整整三天……”
“果然是你们王氏兄弟!”
大殿门口出现一道凛然肃杀的身影,他的声音不大,多数人却已经听到了。
王穆歪着眼,看着望月一步步踏入金殿,将拖着的一个人砰地推到他跟前。
“谁呀?”他喝得眼都花了,仔细辨了半天。
“你们兄弟的狗腿子。”冰冷的声音直沁入骨髓。
“哦,望侯爷,你抓了他有什么用。”王穆肆无忌惮地笑,“坟都掘了,尸体也悬了,你……”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众人眼前闪过一道光,他的头就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后又骨碌碌滚出一丈多远。
有宫女骇得尖叫出来,众人酒劲儿立时都醒了大半,文官少见血腥场面,吓得四散奔逃,顿时殿上一片大乱。
王保振惊得手中酒盏落了地,排开人群厉声喝道:“护国侯,你好大胆子,竟敢大殿之上诛杀大臣,你可知罪!”
“我不知罪,我只知你王氏兄弟以莫须有罪名逼杀有功于朝廷的相居士,并且掘其坟冢,曝其尸身。”望月煞气满面,“到底是谁该知罪?”
众官员将士一片哗然,连皇上也吃了一惊,“什么,王爱卿,你掘了谁的墓?”
没有人回话,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殿前对峙的两人身上。
王保振骄然一笑,“格杀相夏至是皇上颁的旨,你护国侯下的手,与我何干?”
“却是你王氏兄弟掘了她的墓,曝她尸身!”心口一阵绞痛,望月咬牙道,“她的尸骨在哪里?”
见他手中剑光迫人,王保振心惊胆战,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我与兵部尚书刘大人商议了下,妖人相夏至死有余辜,当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她的尸骨在哪里?”
冷彻入骨的声音仿佛来自炼狱,王保振冷汗涔涔而下,“谁知道在哪儿,曝完了就丢掉,八成野狗叼去了也难说……”
剑气如虹般划空而过,又一颗头颅飞出,颈里的血喷溅四射,纵是周围一群见惯硝烟杀戮的人也不禁相顾失色,纷纷避走。
“侯爷!”昔日并肩而战亲如手足的将士们急切地喊。
他充耳不闻,只冷冷喝道:“刘一岭。”
兵部尚书刘一岭惧极,直往人群里钻,惶恐推搪:“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王大人胡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大步迫过去,百官惊骇,殿上乱成一锅粥,纷乱逃窜,什么斯文优雅官威八字步统统都丢到九天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