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刀狻猊醒来的时候,甄莘莀一手还扶着装着兔子肉的碟子,一手抓着他的衣袖,睡得很沉。他本能的反应是轻轻点了她的睡穴,缩手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怕吵醒她,把她抱上床,轻轻扳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掠了掠她散落的长发。
不敢解开她的睡穴,怕她醒来。
她其实长得很朴素,娇媚的神态都是装出来的,不施脂粉的她很普通。
脸上有一些小小的伤痕,他用指尖轻轻去蹭,那是擦伤。
很久以前的伤痕,约莫是被人拉着腿在地上拖,然后擦伤的疤痕,退不掉的。
这个女人有故事,仿佛活得很复杂。刀狻猊抬头看着这小小的“梨涡”,有海南邝家的明珠、山东刘家的短剑、赫赫有名的脂玉美人蛇、少林寺里一尊佛塔、峨嵋派掌门的一件衣服……有些东西价值连城,有些东西一文不值,她偷来放着,都封尘了,看得出自从放在这里,她就一直没动过。
而且她过得很穷,守着价值连城的贼赃,却过着几乎茹毛饮血的日子。
为什么?
看了一会儿,他轻轻解开甄莘莀的穴道,她居然还在睡,刀狻猊把那碟子的兔子肉放了一块在她嘴唇上,她居然还是没有醒。
猪一样的女人。
他突然去捏她的脸,甄莘莀吃痛惊醒,一张嘴“啊”的一声,那块兔子肉跌入嘴里,吓得她脸都白了。
“原来你怕兔子肉。”刀狻猊故意说。
她怔了怔,居然把那块兔子肉吃了下去,而后嫣然一笑,“兔子肉说不定也怕我。”
刀狻猊忍不住笑着道:“兔子肉如果知道有你这种人,那些兔子说不定一早改长老鼠肉。”
她笑吟吟地说:“说不定老鼠肉也怕我。”
刀狻猊转移话题,看了一眼她偷来的许多东西,“偷这些明珠,短剑也就算了,你偷老尼姑的衣服做什么?又不能卖钱。”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从峨眉老尼姑的衣橱里偷件东西出来而已,老尼姑穷得丁当响,衣橱里除了这件衣裳什么都没有,让我失望极了。”
“无聊的女人。”
“无聊的男人。”
甄莘莀从床上跳下来,径自去洗脸,突然“扑通”一声跌倒,却是一脚踩到了她昨天丢在地上的披风。她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哼着歌继续去洗脸。
那证明这个女人经常跌倒,连飞跌出去的姿势都很优美,刀狻猊苦笑着捏捏自己的脸,她真的是偷遍江湖无敌手的“偷娘”?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看见床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若非他眼力了得也看不见,伸脚一勾,那竟然是一个肚兜。
一个小孩子的肚兜,只有巴掌那么大,颜色还很鲜艳,但灰尘遍布,连原来的艳紫色都快看不清楚了。
这应该是初生婴儿的肚兜,他心里泛起一股难以置信的心情,这难道是……甄莘莀自己的?她偷的?还是……她孩子的?
她有过孩子吗?她看起来还那么年轻……
“刀狻猊!你在干什么……”从外面洗漱整齐进来的甄莘莀手里端着的脸盆“哐啷”一声跌在地上,水溅了一地,她呆呆地看着刀狻猊拾起来的肚兜,一时竟然好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刀狻猊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这约莫是三四年前的东西了,“这是……你的?”
她怔怔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如梦初醒,慢慢拾起被她失手跌在地上的脸盆,“那是我女儿的。”
“你女儿?”刀狻猊试图笑得很自然,“原来你有女儿……”
她摇摇头,“她死了。”
刀狻猊差点儿被自己的话噎死,瞪着甄莘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恨自己为什么要从床底下把这种东西翻出来。
幸好甄莘莀很快嫣然一笑,“我有女儿很奇怪吗?像我这样又聪明又美貌的女人,你以为我会独守空闺很久?”
他心里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蔓延,说不上是苦是喜是悲是怨,“你女儿的爹……还在吗?”
“他也死了。”她答得轻松自在,就像说昨天有一只蚂蚁死了一样!
刀狻猊望着她,半晌喃喃地说:“幸好他死了……”
甄莘莀也望着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是奇异的眼神。
“如果他没死,他老婆要爬墙,他岂不是要和我拼命?”刀狻猊微微一笑,居然笑得有点儿可爱。
甄莘莀也咬唇轻笑,“幸好他死了……阿弥陀佛……”她眨了眨眼,居然一个字没提她死去的女儿和丈夫,“所以你如果怀了孩子,在我这里住绝对没问题,我是过来人有经验,就算给你接生,也会很温柔。”
刀狻猊被她的话呛了一口,“不管我肚子里是什么,但绝对不是孩子!”
她狡猾地看着他,末了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是,你怎么办?”
他一口咬定:“如果是,我就找棵大树去吊颈。”
“那么那时候我给你搬凳子垫脚。”说着她笑吟吟地点点他的额头,“以我过来人的眼光看,你肚子里肯定是个男孩子。”
“你再说下去,我现在就要找棵大树去吊颈了。”说着他真的从地窖里窜了出去──去洗漱。
深宅大院里古井的水清凉冰冷,他撩起来泼在脸上,深吸一口气,甄莘莀的夫婿究竟是谁?孩子和孩子的爹又是怎么死去的?她又是怎么一个人化身为“偷娘”,貌似风光地活到了现在?那些拖拽的伤痕是哪里来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为什么他看到的都是温情……全是温情……只是一个孤苦潦倒的女人的温情……
还有传说中她杀的那些人,失落的“苦寒勾”,全部的全部都是……一个谜。
他凝视着古井里自己的倒影,有一剎那觉得嘴里尝到的古井的清水,是苦的。
在“梨涡”住下以后,刀狻猊居然安分守己地在这穷山僻壤住了半年。
江湖上的“刀二公子”已经失踪很久了,而这“青钱村”附近,人人都知道有位年轻人乐于助人,笑容可掬,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很喜欢他。
他自称阿刀,而难得在村里露面的甄丫头也回来了,青钱村里小日子过得平静,两个人进进出出,宛若年轻夫妇,十分温馨。
“听说西山来了一头大白狼,咬伤了不少人,大伙儿以后出村不要从西山走,绕道东山吧。”最近青钱村流传着西山有大白狼的谣言,听说东街的阿赵、西街的阿钱、南街的阿孙、北街的阿李都被咬伤了,正躺在家里哼哼。
自从有这种谣言出来,必然会有一群年轻人热血澎湃、不惧危险、突破阻拦前去打虎,比如说某个老婆被人偷走的姓武的矮子的弟弟就因为年轻气盛,滥杀无辜,喝酒误事,弄死了一头老虎……青钱村里的武树就是这种激情澎湃的热血男儿,正在村里大声疾呼,要召集一队猎手去打虎,哦不,打狼。
东街阿赵的儿子赵大、西街阿钱的儿子钱二,南街阿孙的儿子孙三、北街阿李的儿子李四这等热血青年积极响应武树的号召,刀枪棍棒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正在青钱村“三十碗不过岗”的酒铺里喝酒壮胆。
赵大说:“该死的,咬伤我爹!我剥了那畜生的皮拿去给我爹垫背!什么玩意儿……”
钱二的眼睛立刻直了,“该死的你想独吞那张狼皮?那畜生咬我爹可咬得比你爹狠!”
孙三大声说:“我爹的腿被咬断了,那张狼皮应该归我爹!”
李四说:“你们等着!我爹很快就死了,那张狼皮一定要给我爹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