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念便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喃喃自语:“你死,我也死,你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他像整颗心都散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音,你以为一死了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快从那里下来!”慈眉师太兀自呼喝,如音却充耳不闻。
秦遥见了绝崖,情不自禁有畏惧之意,站在后边,怔怔地看着如音。
“师父,如音自知辜负师父二十年养育之恩、教之情,”如音幽幽地道,“如音还俗不成,竟然起杀心,要——要置师父于死地,如音本是唐门后人,略通下毒之术,我——我——要师父在故友名宿面前丢尽脸面,要峨嵋出丑——天啊!”她以双手掩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作出这种事?我竟然——竟然作出这种事!”
秦倦叹息,好好一个如玉佳人,因为一时的义愤,一念之差,竟然可以起意欺师灭祖,起意杀人。虽然大错尚未铸成,但她今生今世却永远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她了,她会永远记得自己曾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永远逃不掉良心的谴责——这,难道是她最初想要的?
“不是的,如音,”秦筝见她颤巍巍站在石上,“你只是希望得到你所想要的,只是不忿师太对你的拘束,只是在追求——只是你用错了法子,你的初衷并不是坏的。”她缓缓向她走近,站在离她十步之遥便又停下,“你是下了毒,不过并没有毒死了人;你本可以杀人的,但你没有,你只是杀了猫。假如你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可怖,你就不会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是不是?”
秦倦接下去道:“有一点,我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射兰香会放在峨嵋大殿的殿梁上?”他看着如音,目光是澄澈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或鄙夷的意思,“你其实根本不想伤害师太的,你只是想泄愤,所以你下迷香,下在完全不起作用的地方,那只是你的自欺欺人的手段。”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本可以下在师太禅房中,以你在峨媚的地位,你完全可以毒死师太而没有人会怀疑你,但你没有。你并不是个邪恶的女子,只是一时走错了路,还可以回头的。”
“回头?”如音幽幽地道,“我怎么回头?我怎么还有脸见我的同门师妹?有脸服侍师父终老?”她没有看静念,“我——是个太可怕的女子,你——你——还是莫记得我——”
“你若真的跳了下去,那就真的永远不能回头!”秦倦深吸一口气,“你可知从这里跳下去,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跳崖,你可知你一跳下去,要经历的是什么?跳崖并非一跳就可以简简单单地去了。崖底起的强风,几乎可以撕裂身体;然后吹入耳膜,你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耳中剧痛,一个人不断翻滚,不知道天上地下,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几乎在半空就伤痕累累,痛入骨髓;运气好的一下子过去了,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运气不好的,撞人崖边的树丛,你知不知道从数十丈数百丈的高空撞人树丛是什么滋味?伤的痛的,生的死的全分不出来。一旦不幸活了下来,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想过没有?”他说到最后,触动了情怀,声音竟也微微地哑了。
秦筝苍白着脸,这是他的痛苦,是他的经历,是他本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惨然与悲哀!她什么也没想清楚,泪就已经掉了下来:“如音,不要傻了。你还有人在等你,你怎么忍心就这么跳下去,让他痛苦终生?你可知你一去一了百了,留下来的,那该怎么办?怎么办?你跳下去,不是对谁的解月兑,是对他永远的负担,永远的枷锁,你明不明白?他会生生世世都记得,你是为他而死的,你要他如何幸福?如何幸福?你不能这么自私的——”她竟然说得语不成声,到最后带了哭音。
众人奇怪地看着这两人,劝人的竟比自尽的更加激动,更加伤怀!好像自己也曾经历过,生生死死,说得像真的一样。
如音呆了一呆,她真的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假若求死不成,那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假若留下的是永恒的伤害,那她的死,岂非再造了另一个错误?她——究竟要累人到几时?
秦遥越听越是惊疑不定,这——这些——他的目光本来只看着秦筝,如今却失魂落魄地盯着秦倦。他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向秦倦走去,手指微微颤抖,缓缓伸手,想去碰触他的身体。
“如音,求死很容易,困难的是,带着痛苦活下来,”秦倦低低幽幽地道,“活下来,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你若不死,终有一日,你会感激自己的。”他抬起头来,语气很是平静,“无论你所要的能不能得到,至少,你并不懦弱,你没有轻视自己,你——爱过,不是么?”
如音震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回过了身,看了他一眼。这一看,让她惊愕了一下,好可怖的面容:“你的脸——”
秦倦毫不迟疑地道:“毁了。”
如音看看遥不见底的山崖,声音逐渐软弱了:“是——怎么毁的?”她回想着这道人刚才所说的,心中渐渐动摇,原来,那并不是假意的规劝,而是——
秦倦沉默,和她一般看着无底的绝崖,那崖底云雾弥蒙,遥遥不知有什么事物在等待着,等待着掉下去的人。良久良久,才幽幽地道:“因为我——也曾——”他突然闭上眼睛,声音却不迟疑,清清楚楚地道,“也曾从这样的地方——跳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神色震动。
话说到此处,秦遥若是再猜不出他是谁,就不是一个“人”了!听到此处,还有什么是不可理解的?为什么秦筝会和他如此亲近?为什么她会那样地愠怒?为什么这默默无闻的丑面道人,气势谈吐会是这样的出众?为什么——自己竟不能恨他?原来都是因为他,他并没有死——
如音自然不会去关心秦遥、秦筝在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的反应,她只看静念,嘴里却问秦倦:“伤的时候,痛吗?”语音幽幽。
秦倦缓缓睁眼,看不出脸色,但那气色分外的苍白:“很痛,但——”他突然轻笑起来,“但那是必需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你不后悔吗?”如音幽幽地问,“后悔为什么自己不死?”
秦倦淡淡地苦笑:“后悔过,但其实——后悔是孩子气的冲动,我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无论多痛多苦,人,都是要活下来的。”他没有看如音,而是看着她身后的夕阳,眸子乌黑得十分深沉,“因为想到自己所爱的人,怎么忍心离去?怎么忍心不为了她而活下来?”
如音怔怔地听着,看着静念痴痴地喃喃自语,过了好半天,终于缓缓向里踏出了一步。她不愿死,真的,听了这许多惨淡的心事,她不愿死的,因为无论多痛多苦,人都要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活下去。无论受多少伤害,多少苦楚,也——甘之如饴,甘之如饴!
秦筝闭上眼睛,她不要听!不要听!听见了这些,叫她如何面对?如何面对?她不是像她所表现的那般心肠刚硬,更不是无知无觉的死人,叫她怎能不为他心痛?怎能不哭?她本是爱他的啊!
秦遥脸色出奇的苍白,他已走到了秦倦身侧,伸出去的手,却终于没有落在秦倦身上,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