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完全不顾她的惊惶,他以公事公办的姿态迳自说著。
“我说明一下法院开庭的程序,首先,进入法庭时……”
梁辱音恍惚地看著桌后昂然挺拔的易慎人,他有条不紊地说明开庭的流程与必须注意的事项,突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曾经熟悉、曾经让她感觉到关怀与温暖的男人,变得好陌生、好遥远。
他们之间隔著一张桌子,把两人远远地分开,这段距离宛如天上与人间般遥不可及,谁也碰触不到谁。
顿时,梁寻音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刻意划清彼此的界线,抱持著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牵扯私人的感情与情绪。
她木然望著眼前的易慎人,强迫自己不要显露出难堪与狼狈,默默地把心痛和苦涩吞回肚子里。
“……大概的进行流程就是这样!”
易慎人修长的手在桌前交握,以平静的语气直视著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她迅速筑起一道心防,抗拒地抿唇不语。
“我要你老实告诉我,命案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犀利的目光紧锁著她的眼眸,不容她逃避。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听到梁寻音因情绪起伏而不规律的呼吸声。
“是我……是我杀了她!”她颤抖地吐出一句。
她嘴里承认,但她的眼睛却不敢直视他,光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断定,人绝对不是她杀的,她只是想替真正的凶手顶罪。
这段期间,易慎人调查过她的父亲——不,应该说是她的养父梁先仁,发现他长期委托征信社暗中调查方琳琳的行踪,易慎人甚至还查出他有在医院精神科定期就诊的纪录。
病历上的诊断是:精神分裂!
第八章
谁想得到人前温文儒雅、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在台面下竟是个精神病患者?!
或许,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不见得是件幸运的事,反而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怀疑与矛盾中,最终演变成家破人亡的悲剧。
敛起精神,他再度专心在眼前的小人儿身上,试图从她身上挖掘出真相。
“我要听实话。”易慎人冷声道。
或许她以为自己可以骗得过每一个人,但那绝不包括他,一个连打针都害怕到发抖的女孩,怎么可能有勇气杀人?
“我说的是实话。”她低著头坚强挤出一句话来。但事实上,她几乎想拔腿冲出这道门,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再也不必去面对一次次的审问。
难道,她连想偿还一丁点的恩情都不被允许吗?
“你说谎。”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我没有。”她倔强地回视他。
“为什么要说谎?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人不是你杀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凶手?就因为我只有十九岁?”她嘲讽一笑。“人本来就是我杀的,刀子就在我手上,这已经是罪证确凿的事。”
“命案现场可以加工,制造出很多误导人的假象,但真正的真相却只有一个,而这个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怔了一下,梁寻音的神色有些狼狈,僵硬地说道:“我很感谢妈妈那位想帮助我、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但我的的确确是凶手,请你不必为我白费力气了。”
“为了替一个犯了罪却不敢承担的人顶罪,不惜赔上自己大好的人生,真的值得吗?”突然他的语气一转,试探道。
对于始终不肯吐露只字片语的梁寻音,他第一次遭遇到无计可施的苦恼。
但从刚刚她那番话里,他却听出了些端倪,他冷静地抽丝剥茧,将所有线索重新拼凑组合,脑中慢慢出现了一些轮廓。
他想,他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像是被蜜蜂螫了鼻子的小猫,她脸色一变,张牙舞爪跳起来大喊:“你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这是我的宿命,早在被带回梁家那一天起就决定好了,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的,你们为什么不成全我,为什么不让我安安静静地偿还我该还的?为什么非要制造我的痛苦,让我更难受——”
“冷静点——”
“我不需要冷静,我只求你们都离我远一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
“你——”
“不要逼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歇斯底里地往后退,一个踉跄,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她又恼又狼狈地爬起来,脚步却不稳地眼看著又要往前栽,及时被大步冲过来的易慎人捞个正著。
她气恼地想挣月兑他的怀抱,但他的手却倏地一收紧。
“小东西,听我说!”
久违的亲匿轻唤,让她全身倏地一僵。
他高大温热的身躯就贴在背后,双臂紧紧地将她环抱著,从头顶上传来的低沉醇厚声音,震得她仿佛连心口都在颤动。
“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真正爱一个人绝不是牺牲。”他缓缓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回报梁家领养你的恩情,但你想过没有,这样对自己并不公平。”
怀中的人儿依旧沉默不语,身子却颤抖得好厉害。
“成人的世界很复杂,也自有一套生存的规则,没有绝对的对或错,他们会做出理智正确的判断却也会犯错,但他们所犯下的错,不该由你来承担,懂吗?”
靠在他宽阔安全的怀抱中,她竟又贪心地眷恋起他的温暖,要为梁家牺牲的坚定信念竟突然动摇了,在他的怀抱里,她心底曾有过的义无反顾,顿时渺小得几乎快找不到。
“你呢?你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她突然哑著嗓子开口。
他沉默半晌,才以略微紧绷的声音回道:“你不需要对我感到好奇,我的世界太严肃、太复杂,超出你单纯的想像。我只要你知道,我是个专业的律师,我有我的职责,就是帮助你洗刷冤屈,这是我的使命。”
只是如此而已?他照顾她、关心她,在她面前眼中偶尔流露的温柔与关怀,只是因为一份使命?
她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好像无论她再怎么做,都无法得到一份真正的爱。
或许是她太贪心,总是奢求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才会一再地失望落空,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宿命,却怎么都学不会坚强。
“你只是平凡的女孩,也会恐惧、也会软弱,你不是圣人!”他那样平静的说著,字字句句却像警钟一样敲进她的心坎。
她不想当圣人,从来不,她只是想报答梁家的恩情,如此而已!
“你懂得为人牺牲就表示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像大人一样,用成熟的思考好好为自己想一想,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他松开手臂,轻轻放开她,看著她怔忡了半晌后,宛如一抹游魂似的,静静地走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而自始至终她没看到的是,在合上门前,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神情。
***
直到真正站上法庭被审判的这一刻,梁寻音才总算尝到煎熬的滋味。
站在被告席上,梁寻音坚强地将背脊挺直,身后不时传来压低的窃窃私语,一道道好奇、评论的目光,仿佛快将她灼穿。
脑中还清楚回荡著几天前,易慎人告诉她审问的过程,但法庭内紧绷严肃的气氛、法官席上三名并坐著穿著整齐,神情肃穆的法官,都教她精神紧绷到胃隐隐抽筋。
她寻求安全感似的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魁梧身影,易慎人正坐在律师席上低头翻阅资料,桌前放著手提电脑以及一叠资料,一身质地上等的笔挺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银边眼镜让他看起来精明干练、严谨专业。